2005/12/20 | 眠兔 BY白槿
类别(我收藏的耽美小说) | 评论(0) | 阅读(622) | 发表于 00:24
幕一 月咏之夜,人死去了
留衣的母亲是在春天刚来临的时候死去的,池水很深很深,青斑点点的样子,还有一些来不及融化的碎冰,她的尸体孤零零地漂浮在池面上,衣裙就像樱花一样盛开,美艳而不祥。



父亲朝苍三纪彦是当朝的大纳言,因为无心案牍,平日里只是吟诗作画,拂琴弹筝,过着相当风雅的日子。母亲朝颜是他的第二个侧室,一个出生无比低微的白拍子,听说,年近半百的父亲是在春日的贺茂祭上见到母亲的,一瞬间就被那樱花妖精似的美貌给捕获了,不顾贵族们的讥讽把少女带回了朝苍家。直到现在,还可以听见瞎眼的琵琶师在平安京的每个角落传唱由此杜撰的黑染物语。
把朝颜像稀世珠宝一样珍藏,迷恋到可怕地步的父亲却也因而冷落了正夫人明姬。明姬出身高贵,是右大臣唯一的女公子,又为三纪彦生下了一儿一女。如此冷傲骄矜的她,无法忍受丈夫抛弃自己而就一个白拍子的事实,不出几年,便恨恨而死。
讽刺的是,那一年朝颜怀了孕,隔年春天,生下了留衣。由于生产后的身体一直很衰弱,大多时候,留衣都是由三纪彦的另一个侧室小督照顾的。
端庄娴淑的小督,原本是晓姬的贴身侍女,因其善解人意,灵性却又内藏而得到三纪彦的欣赏,立为侧室。哪怕是独宠朝颜时,他也经常去她的居所走走,撤了屏风,两人随意叙谈,虽然已经无关风月,却也和睦自然得很。把留衣交给她,对于沉溺在自己无可救药的痴情,没有任何余欲去关心自己儿子的三纪彦,也是再安稳不过。



或许是早产儿的关系,留衣患有天生的心疾,请来的大夫都说,这病根太深,容易早夭,忌讳大悲,大喜。因此小督总是有意无意地替他挡去外面的一切,每日不过在小院子里习字帖,吹横笛,听侍女说一些有趣的故事,或者就去向父母请安,春树绿时,夏荷开时,秋枫红时,冬雪落时,就这样过着毫无忧伤也毫无快乐的日子。直到父亲决定把唯一的女儿朝苍小夜子送入宫,侍奉太子时,他才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兄姐。



陪送的队伍仪仗整齐,体面宏大,一切安排都依照古礼,有十六辆别致的车子,车纱没有卷起,车帷染成深浅渐进的紫色,下底稍微浓一些,女官们的衬衣或深紫或淡紫,都用砑光花绸,十分俏艳。小夜子着凹花绫,凸花绫的红梅衣,七八层一起重叠着,衣袖如同鸟类宽阔的羽翼,伸展开来,比夏日的大丽花还要艳丽。
朝苍家的嫡子朝苍征人陪伴在小夜子身边,端正古典的脸上,有着一双细长严峻的眼睛,和具有残酷气息的薄唇。骨架介于青年和少年间,多少有点秀颀。黛黑的衣裳同典礼并不相配,却也不显得狂肆,只是有一种惊人强硬的压迫感从那头直直地压过来。
留衣和母亲坐在屏风后,本不在意,却觉得牵着自己的白皙手指无意识地紧缩了一下,困惑地抬起头,平时里总是一副寂寞神情的美丽母亲,盯着朝苍征人,第一次露出了少女一样甜美而悲哀的微笑。
在留衣小小的心里,好像窥探了不应该看到的东西,那是浑身沾满土浆,在泥沼中匍匐前进的卑微情感,却温柔得让人想流泪。



庭院深好,岁月无惊,往后的日子就这样平平静静地过去了。
父亲因为朝中贵族互相倾轧,几次想带着母亲,早早避开这些是非人情,却遭到了嫡子的坚决阻挡。大抵也是因为如此,他和朝苍征人关系日趋剑拔弩张。
母亲对于这些,总是视若无睹的,她就好像枝头上透明虚幻的樱朵,为着自身即将凋零的命运而永远郁郁寡欢。难得有好心情时,她会在樱花庭院里跳舞,一件水色作底染满樱花的唐衣,舞影婆娑,小袖曳地,有一种撕裂人心的感觉。有一次,她旋转时突然停了下来,愣愣地看着守在一旁的留衣,无意识地说了一句,“留衣,你的父亲是……”没有说完就住了口,轻轻笑了一笑,比哭还凄惨。



八岁那一年,母亲带着留衣去照常皇寺,这是父亲唯一允许母亲外出的机会。
照常皇寺的主持是年轻的八镜野大师,原本是一个皇族,不知恁地就去作了和尚。当朝许多贵族夫人都喜欢听他讲佛。摇摇晃晃的车子上,朝颜替留衣梳理了头发,顺着白皙手指牵动的衣料贴在留衣的脸颊上,冰冷滑腻的触感,还有熏衣香的味道。习惯了母亲的冷淡,她却突然同自己这样亲近,留衣有点害羞,也有点手足无措。
可见看见照常皇寺那一大片斑驳的红墙时,车子颠簸得相当厉害,留衣觉得很难受,可还是仰起石头一样漆黑的大眼睛,拼命记下了母亲说的话,女人的声音从来没有如此温柔,所以,哪怕完全不明白,也要把这种心情永远,永远记下来。
“留衣,我的孩子……母亲不是不爱你,只是除了是你的母亲,我还是一个女人,所以,不要责怪我,请一定要原谅母亲……如果可能,我希望你永远不要明白那些极端的痛苦和喜悦。”
亲吻着孩子的额头,朝颜喃喃自语,扇形的眼睫抖了一下,摇曳的阴影就好像濒死的蝴蝶一般。
下了车子,朝颜把留衣一个人留在正对大殿的庭院里玩耍,独自去见了八镜野大师。
斜伸出来的枝条上零零星星地布满粉白或粉红的樱花苞,深深吸一口气,好像就能闻到樱花绽放时的味道。树下晒着一排排的经书,细小端正的文字,诉说的都是一些深奥却又浅显的道理。
好一会儿,母亲弯腰行礼,从大师的厢房里退出来,十二单衣,白色和紫色夹杂着的漂亮花纹,透明的,一层层淡下去,下摆的地方露出一点艳丽的衣裾。留衣站在树下,只是早春,头顶还没有太多新叶遮蔽,使得阳光特别刺眼,留衣似乎看见有几滴水珠在女人眼角闪烁,然后逐渐消失在漆黑的头发中。朝颜抬起头,留衣从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的母亲,美得可怕,好像幻影有了血肉,眼神笔直地望着前方,从内侧散发出坚强的色彩。



第二天,母亲就死了,死在庭院的池子里。这个庭院原本是三纪彦为母亲而建造的,移植了弥彦神社的八重丁字樱,伊势白子的不断樱,金泽的菊樱,淡粉红花蕾的山樱,还有铃兰似低垂的曙樱。每临近春日,一夜间,整个林子就骤然开放,连周围的景致都包裹上一层樱的颜色,明丽而且娴静。
第一个发现尸体的是留衣,黎明时手脚总会变得十分冰冷,所以醒得比任何人早。
林子里飘着乳白色的春雾,树根下散落着几张印有蝶鸟的洒金纸,被露水晕染成模糊一团的笔墨,还是可以辨认出三纪彦的笔迹——世间若无樱花艳,春心何处得长闲。
林子的中间,池水像镜子一样闪着光,女人穿了最美丽的唐衣,比身躯还要长三尺的青丝漂浮在水面上,沉沉厚厚,散发出清爽而不油腻的梅花香油的味道。刚刚开放的粉红樱花飘落下来,密密麻麻地沾满了黑发,散发着妖治的色泽。
“哇啊啊——”
赶来的父亲,揪住头发,凄惨大叫,他跳进冰冷的池水里,抱着母亲的尸体,像小孩一样嘤嘤哭泣。
留衣被惊恐的下人们包围在中间,牙齿不停地颤抖,那是连指尖都要冻结的恐惧感,剥夺了所有的知觉,甚至听不见小督哭泣着拼命哀求,不要看!不要看!
一阵眩晕袭来,留衣跌进黑暗中。醒过来时,已经是十几天后了,守在身旁憔悴的小督告诉他,持续不断的高烧差点要了他的命。



朝颜的死,遭到最大冲击的就是三纪彦,坚信朝颜是失足淹死,始终认为这是过分依恋一个女人而招来的苍天的惩罚,是自己害死了挚爱的女人。没有几日,就病了。朝苍征人找来大夫,几贴药强硬地灌下去,当夜,三纪彦暴毙而亡,七窍流血,死状很不好看。



朝苍家在春日的风雨飘摇中迎来了新的主人,朝苍征人。
强悍,幽冷,犀利,和三纪彦完全不同的作风,冥冥中,开启了朝苍家百年盛世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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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开薄薄的格子门,瓷青的雨点顺着风飘进来,有一下没一下,庭园中开了一朵朵白杜鹃,湿漉漉的,像是灌木丛中的眼泪。清晰听见水珠在飞檐上洄滴的声音,一点一点,等青竹筒溢满了,咚——,轻轻敲打在白石上,连竹子的叶尖也跟着一起微微摇曳。
留衣搁下笔,洗笔的清水里缓慢漾开大理石图案一样的墨纹。微薄的春绿沉淀在还很湿润的画布上,是一小簇白山樱开在高不可攀的枝头,叶子用水调稀淡墨仔细晕开,有那样几分妩媚,和记忆中女人的面容逐渐重叠……
换了一只笔,在山樱旁题字——如花色渐凋,吾身亦同命。



侍童若叶在门口探进头来“大人,八镜野大师来了。”僧侣打扮的男人脱下青木屐,雪白的布袜踏上有些潮湿的木地板。
“大师。”喜悦地上前迎接。
解下滴着雨水的斗笠,一双秀气的眼睛,淡泊的,一眼就看见了画“又想起朝颜夫人了?”
“嗯。” 微微侧过头,留衣洁白的额逐渐暴露在有点刺眼的光线中,长长的睫毛包裹着像漆黑石头一样的眼睛,沉静而优雅。
屋檐上的风铃摇晃了几下,响起叮当叮当的声音。八镜野低为留衣能够这样平静地说起朝颜而感到欣慰。六年前,也是一个这样下着雨的日子,这个孩子一个人跑来寺庙里找他,没有撑伞,没有穿木屐,细白的脚上沾满了泥土,颊上有淡淡的红潮,应该是还发着高烧。
“母亲究竟和你说了什么?她为什么要死?有什么是一定非得去死呢?”拼命嘶喊着,泪水和雨水把整张小脸都给濡湿了。
相当狼狈的初识,可就是使得八镜野无法放下这个孩子不管。从那个时候开始,他让留衣定期来照常皇寺里居住,手把手教留衣作画,画山,画花,一丛郁竹,白沙流水,无比静谧的时光,希望可以让心境悬系于自然的空灵,来压制本身所有的感情,留衣始终太过早慧,这样的一个时代,无心寡情,方能保身。
“再过一个月就是你的冠礼了,听说是这次由天皇亲自为你加冠。”
八镜野在案几侧坐下,看着留衣随手把洗笔的水泼到石阶下,漂亮得不可思议的孩子,在寺院里呆久了,沾染了一种晨鼓暮钟的味道。甚至,和他的母亲也越来越相似,被雨光笼罩的侧影,仿佛是用了同样的丹青画笔。
“嗯。这是大哥一手安排的。”
毫不在意地笑了笑,随手用白纹镇石把画布压好。
当代的百河天皇本就平庸无能,一心沉湎于酒色,附庸风雅,他的两个儿子在朝政上毫无建树,太子缭愚钝懦弱,毫无城府,二皇子绪又年轻气盛,难免过于莽撞,皇家的大权早已旁落,被贵族们瓜分得所剩无几。朝中的二股势力,分别是以左大臣天草征一郎为首,和以内大臣朝苍征人为首。原本毫无根基的朝苍家,因为太子对小夜子的唯命事从,加上朝苍征人一直巩固贵族们不屑一顾的平民基础,尤其是武士集团,而一步步崛起。这几年地方政治混乱,武士的力量日益强大,朝苍家也就在朝中奠定了举足轻重的位置。
屋外的雨越来越大,雾气和水气弥漫开来,在屋檐上嬉戏的乳燕早就躲得不知去向了。
八镜野看了一会雨景,悠然开口,“我想,现在可以告诉你当年夫人和我的谈话。”
“……”
“她只是问了我一个问题,为了所爱的人而不择手段的女人死后究竟会去极乐世界,还是下地狱。我的回答是,多情则堕。”
“……”
“留衣,你认为朝颜夫人现在是在哪里呢?”
“地狱吧,毕竟那是一场赌命的爱情。”少年拿起笔,垂下的眼睛,弯弯的,轻柔如春风。下笔却是——情深误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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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良的长谷寺,又名初濑寺。听八镜野大师说每年的春天,寺中便会开满牡丹花,从两侧的庭院一直延续到山顶,好象渺茫天空上的璀璨云霞,叠了又叠。
留衣去那里,只是因为一时好奇,想画一张牡丹图,没有让太多人跟随,不过带了贴身侍童若叶和十郎左在内的几名武士。自小就没有出过远门,这是加冠入朝为官之前,朝苍征人给他的最后一点时间,所以留衣也十分珍惜。京都到奈良的山路很崎岖,虽然已经在车子上铺了一层厚厚的红毛毡,置了一张小木几,但还是颠簸得怕人,几个人的队伍走得越来越慢。
若叶是一个贴心的孩子,有一双大大的眼睛,小鸟一样稚嫩的声音,很是惹人喜欢。闲暇时,他指使十郎左他们把沿路采摘下的水晶花编织成车篱,身为武士的大男人从没有干过这种活,笨拙无比,平日里严峻的脸也涨成通红。
留衣吃吃笑起来,难怪小督总是说,若叶和武士们就好像一头绵羊正在统治强悍的狼群。



奈良和京都截然不同,纯朴自然的民风,闻不到一点贵族府邸中奢靡的近卫香。
从山那头走来的农夫背着箩筐,哼着小调,彼此亲热地问候,年轻的姑娘着一件兰花白底的和服,把田野上姹紫嫣红的鲜花插在乌黑的长发上,有点土气,也有点可爱。



群青里到处弥漫着烟雾摸样的白寒,是早春料峭,若叶为留衣挑选了白绸夹衫,和一件明石绉绫做成的天青外衣,原本是为秋天准备的,可仍挡不住寒意。
把若叶他们留下,独自一人进了山门,一条形态优美的登山长廊,一百零八间,三百九十九段,石阶有点年月了,很平缓,长廊里还有雕着秋草的柱子。也许是今年的轻寒太重了,只有庭院的水池里漂浮着几片菖蒲的小叶子,嫩绿嫩绿的,找不到一朵牡丹的花蕾。
山门旁一排排的樱花树,枝条优雅地舒展开来,雨水滋润后,花枝低垂,铺满一层薄白的花瓣,几分悲戚的,经不起风的撩拨,簇拥着飘落下来,飞花,飞花如雪。
走上古朴的石阶,抬头望向那株最大的白山樱,在树下,留衣看见了一个少年。
年纪和自己相仿,不太长的头发,很浅很淡,像猫毛一样滑顺柔软,披垂在肩头上。宽大的雪白外衣,仔细挽着一条绣有几片红叶的腰带,缓慢地,缓慢地,冰片似的指尖抚摸着粗糙的樱树皮,阳光从绿色的枝桠间洒下来,流淌过尖尖的下颌,温柔得令人心疼。
微微一怔,留衣毫无由来地解下身后的画具,靠着木板把洁白柔软的纸卷铺展开来,一点一点淡墨,浮现出少年的线条,顺着阳光逐渐晕化开来。
山间吹来一阵风。
留衣忙用手心压住翻飞的漆黑长发,少年回过头,小小的白花七八瓣一起飘扬起来,很美丽的眼睛,温润而且明亮,可以流淌出水。
在他的瞳孔映出留衣的一瞬间,有逼人的杀气在眼底稍纵即逝,如此地迅疾,几乎以为只是一个错觉。
少年慢慢走下来,悄无声息,就像一根在风中滑行,毫无重量的羽毛。腰间的佩刀狭而长,有着精致且不俗的水纹。看得出,一定是得自哪一朝的名家。
擦肩而过。
“等一下,”留衣慌慌忙忙地鞠躬,很正式的,“抱歉,能不能请问您的名字。”
“白石,白石来梦。”极为年轻的声线,优美得近似悲泣。
风又吹起来了。
很轻,很轻的风,轻得连睫毛都不会颤抖一下。



在奈良停留数天,临走时,若叶装了满满一瓦罐的牡丹,摇摇晃晃地抱着,连小小的身体都快埋住了。
留衣从车子里探出头,最后一眼望向初濑的群山,深深浅浅,一片苍青。垂下眼睫,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若有所思地笑起来。
“今年的春天真得很冷。”



几日后,在清凉殿的东厢举行了留衣的加冠礼,古雅庄严,参加的亲王大臣不计其数。
看着一缕缕极青极青的头发掉落在地上,留衣很清楚知道,可以装作毫无忧虑的年纪终于过来了,伴随着平清十九年的春天,还有樱花树下那个白衣胜雪的少年,一去不复返。




幕二 苍白的鳞光,诱惑着持白刃者
平清二十三年,初春。



春夜,更深露重,漆黑夜空中的上弦月就像少女妩媚的眉毛,弯弯的,飞扬进发鬓。地面铺满了刚刚生长出来的青草,柔软细密,光脚踩在底下,痒痒的。昼夜替换形成的微润雾气,使得花朵的香味特别浓烈。
很安静,很安静,可以听见樱花飘落水面的叹息……
咔——清脆铿锵的声音,两把刀交着在一起,刀光一闪,映出一双比夜空中的寒星还要明亮的眼睛,犹如流水一样的姿态,少年左肩倾斜,刀尖顺着对方的刀身流畅地滑过去,一刹那,只是一刹那,一弯银月闪过,直直劈开了最后一个刺客的胸腹。
喷洒出来的鲜血就好像秋日里山头燃烧的枫叶,比任何花都要好看。
左大臣宅子里的石灯笼全都亮了起来。
“啪,啪,啪。” 男人从阴暗处走出来,以扇击掌,显不太出年纪的面容,眼角若有所思地飞扬时,现出几条小小的皱纹,有一种奇妙的优雅感。
“来梦,你的刀使得越来越顺手了。”
“义父。”少年只着了一件白色的单衣,事出突然,甚至没有穿竹屐,裸露出来的足踝在春夜的薄光中白得耀眼。
“大人,您看。”
侍从们翻过几个刺客的尸体,一把扯下衣领,他们的右肩上都有一个死囚特有的黑色圆形烙印。
“看来那头也按捺不住了。”摇了摇扇子,天草征一朗一贯滴水不漏的眼神潜伏在黑暗中,“来梦,你杀了他们那几个的心腹,果然还是逼得他们还手了。”
“这几个是朝苍内大臣的手下?……还是朝苍大纳言?”晶亮的眼睛闪了闪,刺破人心的犀利令人不敢逼视。
“是大纳言吧,那位的心思也不下其兄啊。近一年,他从死囚中挑选了不少人,训练了一批死士。当年你没有杀他,真是一项失策。”
“……”
“来梦,我决定尽早让你去宫中当差。”天草眯细了眼睛,仿佛无意,却又显得热切地折起扇子“有机会,就先下手为强。”
“……明白了……”



尸体被搬走后,风里的血腥味也清减了很多。
一个人坐在屋檐下的走廊上,来梦用白绢仔细抹去刀上的血渍,抬起头,望着庭前的夜色,这样的春夜,很容易让他想起四年前在樱花树下遇见的少年,小小的脸笑起来就像有花轻轻地绽放,初春的山头,风多少有些清寒,然而,唯有在他的身畔,没有任何声音,温暖的,虚幻的,连微风都会停止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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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续好几日的雨终于停了,积水从层层叠叠的山石上流淌下来,哗啦——哗啦——,草长莺飞,一小片睡莲的叶子浮在池塘的水面上,翻卷起来,暖和得有一些慵懒。
四年前自奈良回来后,留衣就让花匠在庭园中又移植上一大片白山樱。
深远晴朗的天空下,一片翻飞的白茫茫,犹如在阳光下闪耀的薄薄积雪,有点馨香的,看久了,连眼睛都会觉得刺痛。



清晨起来,正对半开或半榭的白樱朵,伏在案几前习着字帖,留衣的手笔和他的父亲很像,都有一点风难浦上芦苇的风骨,清秀而娟狂。
案几上摆着小小的碟子,是雨后的天青色,装着切得很整齐的萝卜丝,这是留衣自小最喜欢的食物。
很奇怪的喜好,小督曾经好几次疑惑地问过,“萝卜很好吃?”
“嗯。”小小的脸,笑颜如花,因为笑得实在太可爱了,倒也没有人忍心去柯责他,身畔的人也就自然包容起这近似兔子的习性。
若叶在屋里忙碌地整理着留衣过去的画稿。从一个小小的檀木箱子里面掉出一卷画轴,没有上过裱,铺开来,是一幅普通的淡墨画,却是从没见主子画过的人物图,花朵浓淡分明,或旋转,或飞散,远近分布在画中,少年有着尖细的下颌,眼睛的形状修长而锋利,就像一个秋天的水潭,深邃得怕人。
“大人,这是?”
“嗯?“
侧过头看见画,留衣怔了一怔,蹲下身,指尖一点点摸过画上的每一个纹路,有点怀念的,鼻尖似乎又能闻到那一日山头上的樱花香,那是还没有被成长以后的丑陋污染的情感,因为年幼,更显得真挚而单纯。
有一双眼睛在漫山遍野的樱花中泪光似的一闪……
少年的名字是……白石来梦……
浅浅笑开,“若叶,把这个上裱吧,然后好好收起来。”



正午的时候,刚吃了一点唐土舶来的水果,十郎左就骑马回来了。
高山民族一样深刻的五官,走在平安京的街巷里,是非常引人注目的。他本是朝苍家捡来的孤儿,栽培后成为了朝苍征人手下最强的武士。留衣十岁时朝苍征人把十郎左当作礼物丢给了他,并且命十郎左跪下,用武士的名号起誓,从今往后,只对朝苍留衣一个人奉献自己的忠诚,保护他,照顾他,无论他想做什么,都要替他完成。
几年来,这个总是沉默寡言的男人也的确做到了这一点。
“大人。“十郎左俯下身,在留衣耳边低低说了几句。
不尽在意地摇了摇头“不碍事的,这不过是一探虚实,想必那个老狐狸心里也很明白,缺少的人手,再从死刑犯里面挑几个就是了。”
“是。”恭恭敬敬地退到一旁。
“现在我担心的不是这个。”留衣靠在案几上,有点孩子气地蹩起形状优美的眉,“而是过几天的飨宴上,天皇要我跳舞这件麻烦事啊。”
身后的若叶忍不住笑了起来,主子不会知道,他现在的样子,就像一只使性子的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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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神宫中的樱花开到极致,就有了一种惊心动魄的美。和奈良的白山樱不同,是没有一点凄清意味的,绯红娇艳的樱花簇拥着埋住了枝头,枝条丝线一样垂下来,尽管有青竹竿支撑着,但有一些枝叶仍然快垂到了地面上,犹如一排排头戴花笠面纱的美人。
清秀的乐人们唱着催马乐,吹着横笛,迤骊地行过来,“竹川汤海,上有桥梁。斋宫花园,在此桥旁。园中美女,窈窕无双。放我入园,陪伴娇娘。”女眷凭倚着厢房柱子,用团扇遮住大半个脸,吃吃嬉笑,帘幕下摇曳出五彩斑斓的衣袖。
雪白的单衫,丁香熬汁染成的薄青直衣,扇骨是用象牙雕刻而成的,艳红的扇面在手指间阑珊把玩,好像开满了一大片一大片石竹。高丽笛曲后,留衣推开覆着中国锦缎的桌几,在主上面前,跳了一只千龄鹤。
随手拿起一把友禅花鸟的折扇,走到红艳的枝垂樱下,一跺脚,很流畅地舞起来。
对花当如何/对花当先饮一酌∕
边看花/边翻花萼∕
素娥之美酒/白浊之梦/只一片∕
双肩担当忧郁∕
暂且先去/陶然长醉∕
优美的姿态,指尖的伸展恰到好处,像是吹过叶尖的和风,闲雅而庄重,没有一点妖媚的意味。
咔——扇面张开,沿着左肩缓慢下移,目光蹁跹的刹那,留衣看见了白石来梦。
安静地站在斑驳的柱子畔,雪白的外袍,浅淡的头发,有一双像红叶下的秋水的眼睛。
淅沥——淅沥——淅沥——
疏疏朗朗,几近透明的天空下起薄凉的雨丝,在布满踏石的水池中漾起千万个细小的圆,春日的天气,任是谁都做不得准。
扇子在风中划过水一样的弧线,堪堪接住了从树梢尖飘落的枝垂樱,手腕和着横笛声而旋转,一瞬间,湿漉漉的红樱全都绽放了。
来梦的唇畔缓缓,缓缓地浮起一个微小的弧度,像是花瓣中吹落的一滴眼泪。
一点点,一点点,彼此摸索的目光,在纷扬的红花中相会,被雨水淋湿了,很湿润。
微笑了。
池水里,有青绿的菖蒲叶子,载浮载沉,犹如薄浪中的小舟。



雨逐渐大了,还没有绽出花蕾的紫藤架在雨中显得无比青翠,大好的乐事被迫中断,大臣护着天皇,皇后纷纷走避。
由若叶打着油纸伞,留衣用绸巾擦拭着从黑发上滴落的雨水,不期然地,和白石来梦在寂静无人的长廊上相遇。
很静……很静……
一点一滴,可以听得到春雨在明瓦上淋漓的声音。
背景是大片大片湿漉漉的柳绦,早莺飘忽穿梭,鲜明的嫩黄,而人淡,人淡如菊。
留衣向若叶点了点头,小侍童从随身的木匣中拿出裱好的画卷,呈了过去。
迟疑了一下,仍是接了过来,铺展开,清爽的墨香,好像可以闻得出泥土的芬芳。白樱树下的少年,被阳光照得朦胧的侧颜,清丽的笔触缝住了樱花飞散的一瞬间,透明而且温暖。
“又见面了,已经有四年了吧。我一直很想把这个送给你,当初真是打搅了。”
秋水一样冷淡的眼睛,流淌过画后,愣了一愣,然后,很温润地迂回起来,里面有微风,还有细雨。
“幸会了,朝苍大纳言。”
应该是在那时,四年前躲藏在白雾中的眼神有了真正的碰触。



其实彼此都知道得相当清楚。
白石来梦,左大臣天草征一郎的义子,新上任的从三位中将。
朝苍留衣,内大臣朝苍征人的弟弟,正二位大纳言。
是了,他们是天草家的来梦……和朝苍家的留衣……



躲到厢房里,生起火盆,毕竟还是初春,浑身湿透后,没有带替换的衣物,可以窥见苍白的颈项肩窝,都冷得有些颤抖。
若叶端上了刚沏好的热茶和京都盛产的糯米小点心,都是留衣喜欢的,清淡的馨香,冲淡了内室里的春寒。
缭绕的茶雾中,来梦的容颜变得模糊,载浮载沉后,连眼睫上都沾着一层淡淡的水气。
脱下天青的外衣,搁在屏风上,留衣的手肘不小心推开一扇纸窗纱,栖息在琉璃瓦上的燕子拍打着翅膀,素笺风铃摇晃起来,断断续续响着,透过枝桠的缝隙,远方的迤逦开来的山棱在薄光中若隐若现。一时间,移不开目光。



“朝苍大人喜欢春天?”
“嗯。我喜欢能感觉到风和雨的季节。”



留衣是喜欢春天的,他生命中的每一个高潮都在春天,所有的记忆,所有来不及体验的喜悦和悲伤,都只在春天这一个季节开花。
春天的时候,他遇见了白石来梦。
只是,太过年轻的孩子还不知道,这再次的邂逅会付出那么大的代价,春天终究是欺骗了他们,在不久的将来把他们推入无可挽回的忧伤里。



幕三 逝去的方向
若叶把纸门慢慢推开,淡青色的底上是银白的闪亮的春泉。外面是一大片宽广的中庭,花匠清晨刚洒过水,木兰,杜鹃都是娇艳欲滴的样子。几个侍女正在采摘还是蓓蕾的白牡丹,大概是想供奉在佛龛前。小侍童用厚厚的绸缎捧来一鼎香炉,屋子里弥漫开白檀特有的清爽香味。
头顶微秃的男人拿出绸布擦了擦额上的汗,毫不犹豫地向一个比自己年轻几十岁的少年卑躬屈膝,头深深俯在木地板上。
“希望大人不嫌弃,可以指点提拔小人。”
“中村少辅,你请回吧,”留衣搁下画笔,抬起头,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男人献上的名贵绮罗和唐土器皿,“你的事,我记下了。”
掩饰不住眉目中的狂喜,再一次,重重叩下头,“小人愿用一生侍奉朝苍家。拜托了。”



“大人为什么要用那样的人?”
若叶从木匣里找出一条天青锦绳,小手熟练地把留衣垂在身后的漆黑长发高高束起,亮白的光线让留衣不自觉眯起眼睛。
“我很清楚那是一个趋炎附势的男人。”
“那您的意思是?”
“若叶,你愿意去亲吻我们朝苍家任何一个人走过的污泥吗?”
“咦?”
“他愿意。这样子的人一辈子都屈服于权势,只要他还在我们面前摇尾乞怜,就表示朝苍家在朝野上依旧屹立不摇,多少有一点利用价值吧。“
两扇洞开的纸门外,一簇簇透明洁白的樱花在淡蓝的背景下慢慢凸显出来,还有数不清的,折射着阳光的青绿色不断摇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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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阴暗的廊套,穿过一间和室,就是面向庭园的的大房间。庭园里看起来白白的,亮亮的,种了一排又一排的红枫树,姿态凌云,展现出一种极端洗练的哀艳,就好像汉诗中说的那般模样,霜叶红于二月花。
平,刺,突,父亲练习着长刀,母亲坐在屋檐的走廊下,脚底下簇拥着几只白绒球一样的兔子。
哒,哒,哒,自己飞奔在洁净而漫长的木质走廊上,擦身而过的侍女们都笑着回望过来。
“父亲——”
尾音拖得长长的,健壮的手臂把自己高高抱了起来。
“我什么时候可以变得父亲一样强?”
“哈哈哈——”男人的胸腔豪迈地振动着,“来梦,如果你比任何人都努力,那么总有一天,你会比父亲还强。”
男人举起双臂,咯咯笑着的自己比任何时候都要接近天空,天空好蓝好澄澈,一瞬间,完完全全被生命的巨大感所包围……



来梦是在微微悲哀的情绪中醒过来,很久很久没有梦见小时候的事情了,极度憾恨的感觉弥漫开来,突然恶心得想吐。
不舒服地眨了眨眼,却很快注意到了案几上的画轴,温雅的笔触,利用淡墨独特的柔和感描绘出一个透明的世界……不知应该如何处置啊,无论是对画,还是对作画的人。生平难得这样无措,可一想起那个总是微笑的少年,一种属于春日的柔软温暖的东西就渐渐包裹上来,令人不由自主地安心,先前恶劣的情绪也慢慢,慢慢地消失了……
把画轴握在手心,出神地看着常绿灌木上微微摇曳的青叶尖……
“朝苍……留衣……“



天草征一郎一早便上朝去了,去年夏末朝苍征人被派遣去征讨陆奥的贼徒,朝中大小的事情就由天草家扛了大半,自然也忙碌起来。虽然未来的走向尚未明朗,很多官员也都在徘徊中观望,可太子几乎成了朝苍家操纵的傀儡,这对左大臣来说是一个无法预期的威胁。义父已经不止一次对来梦提过,如今拉拢绪皇子,是天草家唯一的机会。



庭院里静悄悄的,只有枝繁叶茂的地方才可以听到几下鸟的啼叫声,来梦一向喜欢安静,没有他的吩咐,下人们从不敢随便闯进来。
随性走走时,瞥见大树根下蜷缩着一只乳毛未褪的翠雀,大抵是从枝头的巢中跌下来的。爬上树,来梦小心翼翼地把雏鸟放回巢中。阳光从树冠顶上投射下来,在清爽的发丝上不停摇晃,只着了一件宽大的雪白单衣,没有挽上腰带,俯在树桠上的身形显得有些纤薄。
“白石君。”
亮丽的声音,少年笑眯眯地在树下招着手。
“朝苍大人?“愣了一愣,真正被唬到了,“您是怎么进来的?“
“从后面啊,那里的墙有一个洞,刚好能让我钻进来,可不要左大臣知道我来过。“随手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身后的若叶忙着替主子摘去衣服上的杂草,“怎么,不欢迎?“
“……不……“
漆黑的眼睛向上仰视着,似乎注意到了来梦手中的雏鸟,笑意更深了,“白石君,你真的好善良。“
茫然一惊,意识到被人撞见和平日里截然不同的自己,垂下眼睫,一层淡淡的阴影,是困窘时的小小习惯。



左大臣宅子里的庭院不大,却是以淡蓝色的天空和小野山为背景的借景庭院,栽种的常绿树木都经过精心的挑选,清晨的时候,可以透过枝桠间的缝隙,看见紫红色的朝霞。若隐若现的山脉展现出一种优雅柔美的曲线,笼罩在一片淡紫色的氤氲中。这样风雅讲究的格局,应该是出自天草征一郎的手笔。留衣尾随着来梦踏上昏暗的林荫小道,嫩叶的清香,还有湿土的芬芳腼腆地依偎过来。小径很短,铺着厚厚一层去年积累下来的落叶,很快地,眼前是一座明亮的大屋子,柱子选用了吉野山上的乔木,薄雪一样洁白。庭前种了很多异种的枫树,五爪形的叶子很大,因为还是春天,叶色如青玉。
那把曾在奈良见过的刀被搁在木架上,白得有点病态的刀柄上,仔细刻着梅纹和竹纹,刀身比一般直刀还要狭长得多,留衣翻阅过史书,一百年前,极具盛名的刀匠清水院倾尽一生,打造了一把名刀,主上赐名葵纹御前,后来在战乱中不幸遗失,没有想到,历经数代,竟然辗转到了左大臣手中。
“朝苍大人,你没有上朝吗?”来梦引着主仆二人在案几前相继坐下。
“嗯。“点点头,眼睛笑成月牙,就好像一只兔子,“早上起来的时候,突然很想见你,所以就过来了,天皇那里说是来的时候遇见了黑猫,犯了物忌,所以告假。”
“……“哑口无言。
若叶从随身的锦盒里取出食具,浅碟和小碗都是雨后的天青色,衬着微黄的象牙筷,素雅中透着几分艳丽,一样样摆开来,微凉的药草粥,各种各样的水果,主要的还是萝卜。
“这是?“苍白的指尖压着额头,已经不再试图去理解眼前的人。
“我的早膳,赶来时来不及吃了,白石君,要不然我们一起吧。“毫不在乎的样子,却是天真烂漫地让人无法拒绝。
明亮的眼睛闪了闪,谨慎,戒备,甚至是极度冷静地揣测打量,渐渐地,渐渐地,浮起一层困惑的水光。
“为什么……你和那个人一点都不像……“
“咦?“
摇了摇头,近乎无奈地叹了口气,可僵硬的气氛却开始一点点柔和了。
“朝苍大人,你只吃素?“
“嗯,你不喜欢?“拿起若叶递上的筷子,伸向切得很整齐的萝卜片。
“不……“注意到留衣对萝卜非比寻常的热爱,一瞬间的惊讶,不由自主地笑开。“和我的习惯一样。”
“白石君。“留衣剥开一个浆果,粉红的果肉,满满渗出香甜。搁进来梦的手心,轻触到的手指洁白纤长,有一层厚厚的茧,应该是长久握刀的缘故,“你啊,平时总是不句言笑的样子,可笑起来的时候真的很好看。”
风吹过来了。
闭上眼睛,很干净的风,没有一点甜腻的熏香,穿梭过葱郁的树木后,只剩下荡漾在空气中的温柔绿意。



整整一天,只是单纯的聊天。虽然彼此的擅长不同,但各方面也有些独特的见解,白得刺目的阳光时不时从刀架上一闪而过,都很惊奇地察觉,原来是难得的契合。
天空中的云层正缓慢地,由雪白变成淡黄变成朱红变作蓝紫。很多前朝的俳句诗人都说过,春暮美得足以让人流泪。
“朝苍大人……”
“嗯?”
清澈的眼神,明亮且锐利,就宛如一个悬崖下的水潭,在满着污泥的地方闪闪发光,倒影着上空的苍青,深邃得看不见底。
“为什么总是来找我?”
“……因为……”
春日的晚霞浓淡不一,留衣漂亮的侧颜在鲜嫩的黄昏中清晰地浮现出来。
突然间风停了,一切的声音都静止了。只有一些零碎的小花毫无目的地飞过,不经意搅乱了宁静的气息。
“我喜欢你啊,白石君。”
留衣微笑着对上那双眼睛,高洁而柔韧,就像漆黑的石子投入温润的水流,没有一点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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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完全黑下来的时候,留衣的车子才驶回朝苍宅邸,大门口有一盏灯笼亮着,一点点映照出十郎左大理石一样的眼角。
“大人,内大臣回来了。”
“是吗?也差不多是时候了,那些乌合之众绝对不可能困住他太久。”
“内大臣现在就请您过去。”



黛黑服饰的男子于屋内盘膝而坐,面前是漆黑的木盘,用淡金色勾出几朵雏菊,有白鸟的翅膀若隐若现。木盘上放一壶清酒,在井水中冰镇过,一点一点喝下去,五脏六腑都冷得怕人。
“留衣,听说最近你和左大臣的义子走得很近。”
“嗯。”
“我记得,你从不做没有意义的事情。”
“你不在的这段期间,难波中纳言,前田宰相在下朝途中被人行刺,都是一刀毙命。”
“……”
“他就是那个刺客,四年前,我在奈良见过他,那次左大臣授命,针对我来的。”
“可他没有下手?”
莹白皎洁的月光从云后挥就下来,一刹那的目光交汇,朝苍征人明白地冷冷晒笑起来。
“好吧,就按照你的意思去做,只是要小心左大臣那只老狐狸。”
倒了一杯酒,推到留衣面前,看着少年仰起线条优美的颈项,缓缓喝下半杯,朝苍征人突然笑了笑。
“你啊,长的越来越像你的母亲了。“



千树万树的白山樱像幽灵一样在黑夜中翻飞蹁跹。
漆黑的夜幕,是看不见底的深渊,令人打从心底感到恐惧,没有星星,虚空中只有一大片一大片绚烂的白光。
捡起一片樱花瓣,送入口中,细细咀嚼,有苦涩露水的味道,顺着细细的脉络,闻得到很清澈的甜香。



“为什么总是来找我?”
“也许因为我喜欢你。”



这种心情应该就是喜欢吧。在谁都不知道的时候突然降临,措手不及的,有点喜悦,也有点悲伤。
那样一双眼睛,是秋天里的水,静静地流过来,流过来,比任何季节都要洁净。
为什么会那样美丽呢?
想起生长在高巅上的枫树,一直呼吸着稀薄的空气,忍耐过冬季的风霜,春季的冷清,夏季的闷热,到了秋天,伤痕累累的枝条傲然地舒展开来,一刹那,使人屏息的美丽。
看似柔软,其实难折,同早已经彻底放弃,随波逐流的自己完全,完全不一样。
是喜欢的,可也就是这样而已了。



樱花盛开的那个季节,母亲对自己说过,朝苍家的人,永远都不能也不可以明白,那些所谓的极端的痛苦和喜悦。



幕四 月所见的,是光与影的交错
春天快要接近尾声了,树枝上一簇簇的嫩青慢慢变成了浓绿……
天空的最上层是蓝色的,比蔚蓝淡一点,比粉蓝深一点,和几朵白云搅起来,有一种暧昧不清的意味,连吹送的风都一样,团团簇簇的蒲公英,顺着风扑在脸上,毛绒绒的触感。
落花时节已经过了,地面积了一层厚厚的花瓣,没有人打扫,踩上去,无比柔软,几乎看不到原来的青石板,而逐渐远去的春风似乎还流连忘返,将花朵熏得比往年都要来得香甜。
脱下木屐,把裸足伸进泉水中,留衣疲倦倚在柱子上,凉爽的感觉从趾尖一直传遍全身,可依旧困乏得睁不开眼睛。
几日来,一直硬拉着白石来梦到处游玩,没有坐车,木屐上新扎的结绳都生生走断了。
已是五月节,上自宫廷禁内,下至平凡民户,都在自己家中插满上好的菖蒲,到处可以看见一簇簇的青绿迎风摇曳。留衣和来梦换了一身平民的衣服,走在平安京整齐干净的大路上,热热闹闹的吆喝声,四周的小店早已经开始贩卖避邪的木牌,仔细一点,还可以闻到很松软的稻米香。姑娘们把菖蒲的根叶和用紫色丝线编织成的长辫束在一起,挂在熏香的袖子上,风吹来,晃晃悠悠的,别有几分情趣。
来梦总是绷得很紧的精神逐渐放松下来,替心爱的配刀买了一个中国穗子,难得这样高兴,有时还会无意识地向身畔的留衣看了一眼,然后,又非常迅速地滑开了。
午后的阳光照得皮肤生疼,走得有点累,就把整个身体都埋在了河堤的苇草中,一时兴起,留衣轻轻丢了一块颗石子,优美地飞跃,打了好几个漂,咚——,白银的水花四溅,来梦的脸上湿漉漉的,那双眼睛在熊熊燃烧的夕阳下直直,狠狠地瞪过来,犹如刚开锋的刀,炉火纯青。



那双眼睛太明亮,好像什么都知道,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
直直凝视,一圈圈水纹下沉淀着深深的悲哀。每次遇见,总是心头一紧,那是要经过怎样的酷烈无情,才可以宁静如斯。
这样一个遗世独立的人,而留衣……留衣喜欢一点点,小心翼翼地拨开那层层薄雾,微笑着,也是强迫着,向躲藏在其中的人伸出自己的手。



“留衣,早膳准备好了。”
狠有规律的小碎步,虽然已是中年,女人却依然显得年轻,一件白绫单衣,外罩二蓝的薄罗衫,舒适地向后披着,长长的青丝垂在身后,清秀而浓密。
迷迷糊糊地挪过去,好像四肢都纠缠到了一起。耳畔传来女人多年来一成不变的话语,既然身体孱弱就不要再操劳,萝卜也不可以再用来做主食,必须改善膳食,好好调养。
“明白了,小督——“
或许和朝颜相比较,一直陪伴在身畔的小督更像自己的母亲。早些年一时好奇曾经问过她,被父亲这样对待,可有怨恨?她只是想了一下,搁下手中的古歌集子对留衣说,唐土有一种叫做纨的丝织品,那里的女子常选用洁白如雪的纨,裁制成扇,送给她们心爱的人,汉诗里就有这样一首,“新裂齐纨素,鲜结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如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狂飙夺炎夏。捐弃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一想到这些,自身的卑微的不幸也没有什么足以怨叹的了。答得深深浅浅,却让留衣突然觉得,也许就是这份灵秀曾经吸引过父亲吧。



主上派来的侍从一早就已经等候在宅邸门口,留衣换了一件染成青朽叶的直衣,束上素白的腰带,就匆匆忙忙进了宫。
迎面而来的女官们,淡红粉白嫩青的织物,七层重叠着,用扇子遮住脸,小声嬉笑。依照往年的规矩,女官首把一个五月节的香球赠送给了留衣,装着细碎的麝香,沉香,还有一些菖蒲和艾。小巧玲珑的模样,刚好可以捧在手心里把玩。
走进清凉殿时,和天草征一郎擦肩而过,不温不活地点头示礼。



“一个半月后就是漱石皇后的寿辰,希望那个时候,大纳言可以献上本朝最好的绘物画卷。”
“是。”
正跪在殿上,恭顺地抬起头。
上浓下淡的青绿帷屏后,白河天皇微驼着身躯,不住咳嗽着,已经有了无法遮掩的老态。



突然想起来梦近日在宫中当值,不由自主地就往近卫御门走去。
白石来梦在宫中的风评并不太好,有一些上位的公卿曾对留衣说过,那是一个冷冰冰,不懂变通的孩子。倒也不吃惊,第二次见面时就已悄悄察觉,左大臣似乎并没有好好教过他——在这个芳香和腐臭的漩涡中,应该怎样虚与蛇委,进退自如。
“朝苍大人,请留步。“天草征一郎一派悠闲地摇着扇子,站在了后头。
“是天草大人啊。”从容地回过头来,笑颜如花。
紫藤花已经开了,青绿的藤蔓爬满了大半个木架子,花朵一串串漂流在风里,有一下,没一下,静止下来时,便成了剪影似的忧郁淡紫。
“听说内大臣已经回来了,这次可以顺利地平叛,内大臣有相当大的功劳啊。”
“我会将左大臣的好意转达给兄长的。只是这次哥哥不慎受了伤,得在家里调养一段时间,朝中的事情还要麻烦大人了。”
“这真是太遗憾了。其实呢……“仿若有意无意地提及,有着几分戏谑,“我也应该早早去拜访大纳言,来梦这孩子最近有劳你照顾了。”
“不,应是我对你致谢。” 留衣撩拨起遮住额心的黑发,洁白的皮肤被阳光照耀得透明,下面潜伏着微蓝的血管,“因为你的关系,才让我可以四年前的奈良,甚至现在的平安京遇见他,你说对吗,天草大人?”
“……难怪啊……“正面仔细打量留衣,飞扬的眼角难得尖利地眯起来,“难怪那孩子对你总是特别心软。是我失策了,我不应该那孩子接近你的。“
阳光在浓绿的树叶间闪烁跳跃,刺疼了留衣的眼睛,说不出的模糊。用手挡住眼睛,啪——不小心踩断了一根半残的紫藤枝。
“左大臣似乎对在下颇有微词啊。”
“不,我只是特别不习惯外表华美,底下却包藏祸心的东西。”咔——合上扇子。
微勾薄唇,擎着一朵笑花,“多谢左大臣缪赞。“



和左大臣不欢而散,大抵也是意料中的事情,留衣并没有放在心上。在宫里,他一向颇有好评,天皇不止一次赞叹过少年在樱花林的容姿就犹如春神佐保殿。和朝苍征人强悍的手腕相比,留衣给人的一直是不可思议的聪慧,却不存在威胁的感觉,如此一来,也真正方便了他机械阴谋,操弄权术。只是似乎惹得左大臣不愉快了呢,一想到这点,留衣轻快地笑出了声。
“大人,有什么事情吗?”
歪着头,指尖把玩着小小的香球,一截袖子搁在车子的窗口上,如一弯素虹,沾着几朵单瓣的紫藤。
“没事,十郎左,你去替我查一下,天草征一郎今日上了什么奏表,还有……白石来梦的过去……”



原本只是认为白石来梦是左大臣培养的暗杀工具,依照刚才天草征一郎维护的态度,似乎和自己的猜测有些不一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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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雨时节,下了好几场大雨。青蛙叫过一两声,从这片荷叶上蹦跳到那片荷叶上,庭园里绿了一大片一大芭蕉,刚刚出生的夏虫蜷缩在下面,误把它当成了着遮挡的油纸伞。
屋子里燃烧着驱赶梅雨味道的艾草香,到处都有点阴湿,惹得人狠不舒服。好几天都没有见到白石来梦了,想念得紧。一大早,见雨停了,便吩咐了人去请。
等得有点不耐烦,就一个人去庭院里走走,枝桠上的花都落得差不多了,露出粗糙的表皮。被池中的几只白鸭吸引住,留衣慢慢走上小竹桥。
池水远没有春天时那么清澈,染上了一层暧昧不明的绿色,枝叶倒影在水面上,歪歪的,幻化成扭曲的姿势。
留衣……留衣……
就这样盯着,似乎又可以听到了女人柔丽的声音。
乳白色的春雾,池子像镜子一样闪闪发亮,女人的尸体慢慢从池底浮上来,肌肤上闪着透明苍白的光,一缕缕长长的青丝,就像粘腻的蜘蛛丝一样笼罩上来。
留衣……留衣……我的孩子……
樱花开得如火如荼,花瓣尖上都有几分微红,纷纷扬扬,就好像另外一个世界的春天。
“母……亲……”
仿佛被什么招引着,失神地向水面探出身体,快要跌下去的时候,身后处传来人的脚步声,很轻的,是白鸟振翅时掉落的羽毛,躺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然后一双手极快地从背后牢牢抱住了他。
“朝苍大人!“
洁净得有点冷的声音响起来,原本被幻影静止的时间又开始滑动了。
初夏时节,庭院里弥漫着微热而潮湿的气息。
彼此都尚未从刚才的错愕中平复过来,维持着不变的姿势,只剩下,毫无娇饰,杂乱无章的心跳声……
“朝苍大人,你究竟怎么了?“
“没事。请你就这样,不要离开,好吗?“留衣的脸有点白,指尖紧攥着胸口,心脏痛得发慌,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因喘不上气而起伏的胸口才平静下来,脸颊无力地轻轻歪向一侧,碰触到了从后面抱住他的来梦的头发。
“……我的母亲就是在这个池子里淹死的……”
“……“
“小时候,大家都说,我很像她,简直是依照她的样子雕刻出来的木娃娃。”
“……”
“我有时也会想,也许我只是母亲留下的一个幻影,为了帮助她实现未了的愿望。”
“不是的,”一直安静听着的来梦抱住留衣的手猛地紧了一紧,相当认真的口气,“现在我可以感觉到你的体温,你的呼吸,在这里,你比任何人都要真实,除了自己,你谁都不是。“
身体僵了一僵,毫无预兆地转过头,漆黑的眼底映出了近在咫尺的来梦,很近,很近,近得可以感觉到彼此的呼吸。
都有一点惊讶,忘了眨眼睛,只是直直凝视着。
长长的眼睫轻轻碰触着,暖而痒的触感。困惑,不安,犹疑,好像有一些模糊不清的情绪将要越过容纳的界限满满地溢出来。
庞大的绿色树枝在他们的头顶延伸开来,交织,错落着完成今年最后的落花,无数片白莹莹的微光,暗香幽微,一天一地飘落下来。
“好像……”
“嗯?”来梦摇晃的眼睛,倒影出留衣春风一样的微笑,虚幻地令人心疼。
“我们初次见面一样。”
近似满足的耳语,把头靠在来梦肩上,垂下眼睛,摇曳在面容上的阴影,比任何时候都要来的温柔。
“以后不要再称呼我朝苍大人了,就叫留衣吧。”



“大人,可以用午膳了。”
若叶在屋檐的走廊上惦起脚尖,拼命挥手。
“一起来,好吗?”牵过来梦的右手,却在下一瞬间感觉到了他的僵硬,微小的的痉挛,唇抿得紧紧的,有点青白,好想正在拼命压抑即将涌上来的情绪。
“内大臣也来吗?“
“我哥哥?不,他从不和我一起用膳,况且他现在去别院修养了,并不在家中。“
若有所思地看着来梦的左手指尖从腰际的葵纹御前上慢慢地移下来,那苍白的脸上几乎一点表情都没有。
“……还有……”毫无在乎地笑着,“你是我的客人,因此今天吃什么,由你决定吧。“



侍女们端上精致的食具,一个一个漆黑织部的碗碟,用白釉描绘了嫩厥菜的图案,摆满了用唐土的茶叶做出来的素斋。
和来梦同时拿起青竹筷子,留衣漂亮的五官皱成了一团。
“为什么没有萝卜?”
“你又不是兔子。”冷淡地瞥了一眼。
小督在格子门外,抱着红木盘子,忍不住吃吃笑起来。



幕五 那朦胧光芒中的出征者
大片大片的夹竹桃在盛夏的风中燃烧起来,粉白或粉红的花朵逐渐变成了大红,一直催拉枯朽至黑夜的深处。柔润的荷花瓣飘落在浮萍上,缓慢地,一点点沉进水里,雪白的末尖蜷缩成痛苦的姿态,在一圈圈的涟漪中,催生出一种温柔的哀怨。
这几个晚上,留衣一直睡不安稳,每年夏天,闷热的暑气总是使得心脏隐隐作痛。一到深夜,免不了低烧好一阵子。半梦半醒中,听到……木屐踏过水的声音……还有……一阵又一阵,忧郁的横笛声……
若叶和小督用井水浸湿绸巾,一遍一遍,轮流擦拭留衣额上的冷汗。
过了深夜,门外有人求见。
若叶本想代替主子拒绝,可留衣还是强打精神坐了起来,让若叶替他换了衣裳,原本的白单衣早已经汗湿了。
来人恭恭敬敬地在格子门口跪着,“淑景舍女御有了身孕,向东宫乞假归宁,明日就回来。”
顾不上疼痛,留衣立刻让若叶替他穿戴好外衣,漆黑的长发束在身后,有几络从石青色的带子中挣脱出来,遮掩在白皙的颈项上。
走在黑漆漆的长廊上时,听见夹竹桃齐齐地绽放,清脆的,很像心脏破碎的声音。



从未有过的忙绿,朝苍家的下人们收拾屋子,打扫庭院,一个个穿梭在曲折的廊套上,兴高采烈地迎接小夜子小姐。
归省的队伍很隆重,车舆上的葱花宝珠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亮亮,浅红色的云霞把车帷的色泽辉映得更加鲜艳,几个采女骑着马守护在一旁,青色末浓的下裳,裙带和领巾在风中飒飒飘舞,英姿俏丽。
小夜子比入宫前更加光彩夺目了,白面红里的衬袍,外面是件淡紫色的常礼服,从车子上徐徐起身,羽翼似的衣裾优雅地舒展开来,或许是将要成为母亲,少女时期的锋芒多少收敛了一些,可依旧明艳逼人。
朝苍征人伸出手,接住了小夜子洁白的指尖,搀扶着她下车。



红唇上扬,女人扯开一个美艳的笑容,用只有他们三个人听得到的声音,轻柔低语,“朝苍家的时代就快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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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中长期混沌不明的局势因为女御的怀孕,开始趋于明朗,却也更加显得暗流汹涌。太子若是顺利成为下一任天皇,那左大臣势必将要面对日渐式微的局面。
据十郎左说,那日天草征一郎奏表,欲把女儿嫁予二皇子绪。年轻的二皇子对兄长早有不满,只是一直缺少高贵的外戚作为后援,左大臣此番授意恰是替他建造了一座达成野心的阶梯,自是欣然同意。
同样的目的促成了两方逐渐走近,一些对朝苍家把持朝政的未来感到恐惧的人,也纷纷投靠了左大臣或是二皇子。



毫不理会这些,留衣只是拉着来梦在京都周遭取景,一心一意为皇后寿辰的画卷打底,古神社,古寺院,甚至高濑川畔的垂柳,都可以让他流连忘返,忘乎所以,看起来,烂漫得没有一点心计。
在奉祀佐保殿的神社时,来梦依靠在木雕围栏上,一脸困惑表情地问过他,为什么画卷中只有屋宇山水,却没有前来参拜的平民?
在画布上打完底色,留衣伸了个懒腰,“你不知道吗?我从来不画人。”
平安京的贵族平民大多晓得,当今的朝苍大纳言和他的父亲一样才气纵横,却可惜在绘画方面始终比不上其父的盛名,只因他固执于描绘自然的沉静安适,而不曾涉足人物像的关系。
“可是在奈良……“
“因为是你,我才画的……我只愿意画你。“
正在勾勒月牙形屋脊的画笔顿了一顿,留衣抬起头来,漆黑的大眼睛映不出一洗一毫的光。



七夕的时候,街上到处都是美丽的少女,单薄的小袖,花团锦簇,从式样繁复的衣领里露出曲线忧美的颈子,在小店里买下一两枝青竹,把一张张淡雅的素笺挂上去,煞是好看。
难得偷了个空闲,瞒着若叶和十郎左,和来梦去了迦叶神社许愿。
石阶沿着斜坡延伸上去,人们欢喜着,簇拥着向前走,孩童的身体小巧灵活,在人群底下打笑穿梭。一不小心,同来梦走散了,只得独自一人求了签。神社的木架上挂满了用穗子串起来的璎珞,拉下垂结绳,偌大的铃铛一阵纷乱,啪——啪——啪,合什击掌,闭目许愿。
走得太累,就找了一个偏僻处坐了下来,草木葱茏,洁白的沙石一直铺到东山,无数的叶尖上停留着萤火虫,幽幽微微地浮动着,一有响声,就漫山遍野地飞起来,飞起来……好像盛夏中最美丽的雪。平平展开手心,让它们可以安心地在指尖歇息,稚嫩的翅膀,尾部的小灯笼一亮一亮,照出留衣笑得烂漫的面容。
一瞬间,萤火虫像被狠狠惊吓了,扑颠逐狂,慌不择路。
有好几个人人从白沙石那头走来,随时戒备着谨慎着的步履,听得出应该是经过良好严苛的训练,紧绷且肃杀的气息告诉留衣,对自己的性命,他们势在必得!
小心翼翼把手心里的萤火虫放回叶片上,淡然地回头,“告诉左大臣,他未免太心急了。”
杀意迭起,几把明晃晃的刀锋一起砍了下来。
咔——
没有任何人看到来梦是如何挡在留衣前面的,也没有人看到他拔刀,只觉得那是像行云流水一样顺畅的动作,转瞬两把刀就胶着在了一起,微探出左脚,刀锋无比自然穿透了对方的刀身,轻快一抖,一双握刀的手刹那间掉落在了白沙石上,在男人还没有意识到以前,就直直砍了过去,从腰级劈开了刺客的身躯。
滚烫的鲜血如泉水一般飞溅出来,染红一大片一大片黑夜,然后再冉冉落下,像极了整整一山坡的红枫叶,燃烧起来,比任何花都好看。
还有枫叶中的人……
“走!”
顺势砍倒另两个人,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喊出的,一气呵成,持刀归鞘,一把拉过留衣的手,奔跑了起来。
凤迎面而来,一年中也只有夏季的风会如此灼热,从身畔飒飒而过的鲜红,把心脏最冰冷的一小块都融化了。
眼前风景开始以同平时截然不同的速度跳跃着,整个平安京泼天的灯火都落到了他们后面。
鸟就是这样飞翔的吗?
永远,永远不停地飞下去,直到筋疲力尽地死去。
急促地喘气,留衣不堪重负的痉挛传到了来梦的手心,两人迫不得已慢慢停了下来。
“你没有事吧?“来梦有点担忧地看着坐在高濑川畔不断咳嗽的留衣。
用力摇了摇头,掬起一手的川水,澄澈的,盛着一大片星空,就这样慢慢饮下。过了半晌,缓过气来,喉口不再宛如火燎,留衣侧过头,微笑地看向守在自己身畔的来梦。
“谢谢你救了我。”
“……”
“怎么了?”
“你应该知道的,那是我义父的刺客。”
“……嗯……”
“那你也知道,四年前在奈良时,我是去杀你的。”
“嗯。”
“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
还没有说完,就被留衣沉静的声音打断了“可那时你并没有下手,而且今天,你又救了我。”
即使在很黑很黑的夜里,来梦的眼睛依然灿若寒星,仿佛要看透留衣似的定定盯着他,好半晌,小小地叹了口气,侧过头在河堤上坐下,没有再说话。
黑暗中,可以听见水流的声音,哗啦哗啦地做响,夜风吹在身上,很凉爽的感觉。
留衣挨着来梦慢慢坐下……
“……第一次在奈良见到你时,你正在画画,我从没有在任何人的脸上见过那样的神情。”是来梦先开的口,优美得近似悲泣的声音,在夜幕中格外清晰,“说不清的感觉,好像在你的周围,连风都是静止的,这样一个安逸……优雅……透明的世界,没有谁会残忍地想去破坏,我也一样。后来再遇见你的时候,才知道,你画的竟然是我。”
“所以你不杀我?”
“也许吧……”来梦缺乏表情的眼角轻微地绽开了,“可能也是因为……我觉得,你有点像……兔子。”
“咦?”
“小时候的事情了,那是我母亲养的兔子,雪白得没有一点杂毛的兔子,我一不开心的时候,就会去抱它,那小小的,温暖的身体总可以让人安下心来,忘记不愉快的事,那时我连睡觉都要和它在一起。“
“那后来呢?”
“……后来……”自水晶一样美丽脆弱的回忆中突然惊醒,抿紧唇,有点痛苦皱起眉,“它死了,和我的父母一起。”
“你是孤儿?”
“是的,是义父收留了我,一直栽培我长大,我尊敬他,只是没有想到,我会因为你两次违背他,而你……甚至还是那个朝苍家的人……“
“……”
“可是,留衣……“好苦闷的话,苦闷得好像要把人整个都吸进去,“我不了解你在想什么,哪怕和你走的那么近,我依旧不懂你。”
“不需要啊。”微微仰起头,看着浩瀚的夜空,喃喃自语一样,“连我自己也不懂,但至少………至少……目前,你可以相信我。”
不再躲避的目光,直直地凝视,夜幕中嵌着无数的星星,多得好像要立刻掉下来,天空是那样地低,那样地近,时而,还有一颗流星绽放出灿烂的烟花划过,在夜风中留下一抹澄澈得像是白昼的微光。
“你的脸上沾到血迹了。”
留衣用川水漉湿了绸巾,一点点擦去来梦脸颊边的血红。
毫无畏惧的眼睛,比平安京上空的烟花还要灿烂。
是了,就是这样一双眼睛,竟然可以如此干净,即使在杀人时,也是清亮如故。不明白,不明白啊,为什么不会被污泥一样的情感所玷污呢,那样令人慌乱,害怕,恐惧,哪怕和自己站在同一个地方,看的也是截然不同的方向。
前几天才下过雨,川水畔的土质有些松软,留衣一个失神,不慎掉了下去,来梦慌慌张张地想去拉,却被牵连着一起滚落水中。
“哇——”
哗啦——一阵水花,白沫飞溅,水面上浮着将化未化,似沉似浮的落花,分不清哪里是人,哪里是水。
同时从水里站起来,一串串水珠从发丝间滚落下来,滴着水的衣物紧贴在身上,狼狈得很,怔了一征,都无法抑制地笑了起来,很多年了,很多年没有这样畅快淋漓的笑过了。
笑得累了,留衣伸过手,拉来梦起身。
“我真的可以相信你吗?”
手指相触,确确实实地传来了人的体温,胸口突然狠狠痛了起来,那里有一个很深很深的洞,闷得说不出话。
“是的,至少现在可以。”
为什么胸口如此地痛?为什么身体如此地颤抖?
为什么觉得,觉得这样悲哀……?
相信……
真的可以相信?



告诉我,我真的可以相信你吗?



偌大的水面上浮着许多小灯笼,是从上流漂过来的。
留衣捞上一盏,灯骨玲珑,用唐土的泪竹劈成,扎出莲花的样子,透过彩纸,火苗一闪一闪,在他们的面容上折射出淡丽的色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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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身湿淋淋地到家,还不及换下衣服,就被叫到了主屋。
征人和小夜子都在那里,果然是兄妹啊,一般狭长古典的眼睛,色彩强烈的黑发,眼角斜飞时,就有一种刺破人心的威仪。
“左大臣是不是下手了?”小夜子拈起一粒饱满的葡萄,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剥开。
“嗯。”
“留衣,你的饵下得也够久了,可以收网了。”
“……”
“怎么了?”
“我明白了。”
“留衣……“放下手中骑射用的乔木弓箭,一直沉默着的征人似乎用他那看穿一切的透彻眼神注视着留衣,慢慢地,变得严厉,苛责,突然,挥起手,狠狠打在留衣脸上。
“你不必要去想一些朝苍家以外的事情。”具有残酷气息的薄唇吐出冷冰冰的字眼。
闭上漆黑的眼睛,没有去碰触那一大片红肿。“是。”




快要黎明了,古老的树木将凉荫织成一块块有斑驳水纹的素布,层层叠叠地罩下来,透不出光亮。
没有掌灯,留衣在屋里坐了一夜,胸口难受得紧,五脏六腑都好像要吐出来。
一直都是这样的,没有特别想要的东西,没有特别想做的事情,无论何时只要随波逐流就好,往后的人生也打算这么过下去了。



冬去春来,樱花每一年都会绽放,然后很快地凋谢。
母亲喜欢唱着古歌,在樱花林中散步,长长的艳丽的衣摆拖在地上,沾满了湿润的泥土和樱花瓣。
——如花色渐凋,吾身亦同命,就像樱花的颜色,渐渐调色残谢般,我的美丽,在将来也会消失不见吧。
这个时候,小小的留衣总是会想,为什么呢,既然明知道会凋谢,樱花为什么还要盛开呢?



长大以后才开始明白,或许,樱花就是为了凋谢而绽放的。所以,才可以开得如此美丽,如此忧伤。



幕六 想起来,那就像南柯一梦
茭白花盛开的夏日黄昏,若叶在廊前挂上用莎草编织成的帘子。因为个头太矮,不太容易弄得齐整,十郎左一干武士被迫在侍女们的哧笑下,铁青着面孔出来帮忙。
月亮出来的时候,留衣和小督一起眺望如雨的流萤扑向草帘,真有一股说不出的悠闲。凝结着露水的草丛的阴影里,还可以听到一两声细若游丝的虫鸣声。月光好像霜一样洁白,细细密密地从变幻多姿的云上洒下来。
一时玩兴大起,留衣脱口而出:
明明皎皎明明皎,
皎皎明明月儿明。
小督整了整长发,薄罗衫下的白绫单衣露出小小的一条边,紧接着沉吟:
少年不识月,呼作白玉盘,
又疑瑶台镜,飞在白云端。
侍女们从深井里捞出冰镇的水果,洒上露水,装在黑漆木盘中,嬉笑玩闹着一个接一个端进里屋。
若叶自庭院门口一溜烟小跑进来,带来了八镜野大师的叠书。
外表白内里绿的纸上,开头是惯性的季节的问候,剩下的就是邀请留衣去照常皇寺欣赏不忍池的莲花。
“原来又到莲花开的时候了,这次叫上白石君一起去吧。“
虽然笑着这样说,可在若叶“如果想去就应该先调养好身体“的凶狠瞪视下,只得被迫又灌下好几碗清凉的汤药。



因为暑热的关系,特地一大早就出门,却在左大臣那里耽搁了,天草征一郎对他们频繁的交往似乎大为不满,来梦费了好大的劲才偷偷溜出来。
早晨的白雾散去后,连迎面吹来的风都是灼热的,车子里的暑气把留衣逼得喘不过气来,虽然若叶不停地替他摇着扇子,可脑子里还是一片朦胧,和来梦说话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
在红木门前下车,几乎被若叶拖着走进寺内,当下就清爽多了。寺里树木环绕,层层叠叠的树枝遮住了刺眼的阳光,仿佛蒙上了一层薄纱的世界,如梦似真。夏日蒸发的水气,使得空气里充满着绿意的湿润感。
八镜野很早就在那里等候了,迎上来时,见到留衣身畔的来梦,怔了一怔,不禁困惑地看向留衣。
“这位就是让你破了那个不画人像规矩的人?“
“嗯。“笑眯眯地把困窘的来梦推到自个前面。
“难怪啊。“拉下身体,和来梦平视,有着沉稳眼睛的年轻僧人微笑了,温柔的,令人无由得难过起来的声音,“你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
那样淡泊的笑容,很容易就让人产生好感。而眼角忧郁的线条,却让留衣和来梦同时觉得,眼前的年轻僧人似乎早已经厌倦了世俗,却有着无法解脱的烦恼。
八镜野把两人带往莲花盛开的前院,不忍池中盛开着无数的莲花,大而厚实的莲叶散发着浓浓的绿意,互相摩擦后立刻分开,在小小的水面中倒映出寺院屋脊上的凤凰。花瓣犹如白娟,只有花尖上呈现鲜丽浓淡的色调,仿佛风一吹就会折断的腰肢,却有着天生的凛然姿态,花香并不太浓,在水气的笼罩中,弥漫出透明而清冽的气息。
“我帮你们去准备茶点,尤其是留衣,这么闷热的天气,还是喝一碗汤药吧。“
这样说着的僧人,从两人面前离开,他的瞳孔就像夏日的天空,有着独特的慈祥感。
留衣抱着膝盖在屋檐的走廊上坐下,来梦也弯下腰坐在他身畔。风穿过莲花池吹过来,绿得澄澈的颜色,闭上眼睛,好像身躯内部也被吹得干干净净,整个人变得洁净起来。
“真的很美啊。“
来梦小声地赞叹。被这样的莲花包围着,似乎可以忘记一切,连世俗的烦恼都变得越来越遥远。
“嗯。“歪了歪头,留衣把尖尖的下巴靠在膝盖上,“以前,我每次到这里看莲花,都总觉得如果这样一直看着,也许就可以找到通往极乐世界的方法,不过……“突然吃吃笑了起来,“象我这样的人,大概是去不了的,我…更加适合地狱吧。”
叮当叮当——白瓷风铃在薄光中笼罩上一层透明艳丽的光泽,风撩过留衣漆黑长发的末梢,从骨子深处渗透出一股温润的药草香。
“来梦,你呢?“伸展开双腿,沉静优雅的黑瞳转向来梦。
“大概和你一样把。”没有侧过头,依然看着在艳阳下摇曳的莲花,很干脆地回答,“地狱的样子我很久以前就见过了。”



八镜野伫立在不远处的大树下,蝉在枝头高声鸣唱,石榴花盛开得正茂盛,鲜红得着了一大片一大片火。
“师父,怎么了?“身后端着茶点和汤药的小沙弥有点担心。
“不应该啊。“仿若未闻,只是眯细眼睛,望向充满亮白光线的天空,小小地叹气,“不应该出生在这个时代的孩子啊。“



平清十三年的夏天,笼罩平安京的是百年来前所未有的炎热,令人窒息的苦闷中,好像正在孕育着海市蜃楼似的虚幻,有一天,突然地降临在所有人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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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熙攘攘的蝉鸣声逐渐远去了,多少有点怀念,那是在地底深处凝聚了整整三春的气息,甫见天日,如此热情,如此奔放,把燃烧着的白热生命和豪奢的兴味一下子尝了个够。
夏日的闷热虽然还没有来得及完全散去,可空气已经不再混浊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漱石皇后的寿辰选了一个晴朗的日子,比往年都要隆重,连久居松原山的上皇也亲临盛会。
雕花沉香木做成的桌几,覆着中国绫罗,名贵的古青瓷瓶中插着水晶雕成的花枝。地上铺着花间锦编织的席子,白底,染成成各种各样的花纹。
挑选了王朝里最好的乐人,《万岁乐》,《皇麝》等舞曲一首接着一首,美丽的乐人们挥舞扬桐枝,在洒满沉香木屑的地上优美旋转,”千春千春,万岁万岁……”
正对的湖泊中,还有侍者表演白鸬鹚捕鱼,孩童们身着红外衣,白面红里汗巾,紫色织锦单衫,一个个面如桃花,咯咯笑着。
白石来梦觐见的时候,留衣无所顾忌地拉住他往自己一桌走去,来梦拗不过他,也只得由着留衣心满意足地坐定。左大臣不禁蹙起眉头,连朝臣们也在下面窃窃私语。
飨宴达到高潮时,留衣献上了自己的画卷。没有选以往惯用的淡墨,而是采取了唐绘精细的技巧,画布上呈现着平安京的大小寺庙神社的情状,花草,雕栏,屋脊,连参拜的木梁上的花纹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每一幅的右侧都用汉文题上草体诗歌,交错相衬,洒脱雅丽。
天皇很是赞赏,当下就将自己珍藏了大半辈子的古代草书赏赐给了朝苍大纳言。



余兴节目是骑射比赛,若是往常得魁的定是朝苍征人,可这次因为他在围剿陆奥贼徒中不慎受伤,所以并没有前来赴宴,朝臣们私底下也都暗暗松了一口气。陆奥的骚乱虽然顺利解决,可朝苍征人那一声令下,屠杀了所有的战俘及其家眷,这等酷烈无情的手段,还是让朝臣们战战兢兢,戏谑不已。当年他刚出仕时,连盛极一时的天草征一郎都不曾想到,温文儒雅的朝苍三纪彦竟会有这样的一个儿子。
二皇子换了件松叶色系表清里紫的狩衣,显得相当高兴。年轻气盛的孩子,以往总是以微弱的差距饮恨败北给内大臣,这次无论如何都要拿到睽违已久的胜利。
留衣和天草都坐在左侧搭建的凉棚里。负责马厩的青年牵出一匹匹骏马,硬直的鬃毛,暴躁的鼻息,不停地刨着土,犹如正值壮年的狮子。
贵族青年掀起下摆,一个个飞跃上马背,虽都好胜,可也下意识地理让着二皇子。只有一匹雪白色的马毫不妥协地越过了二皇子,刹那间冲在了最前面。
下一刻,马鞍上压低身体的少年直直挺起腰杆,拉满手中的弓,毅然锐利的眼神,肌肉绷紧的苍白脸颊看起来无比高雅,却又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冷峻感,从衣领里露出的脖子,仿佛在这紧张的瞬间会被折断似的。咻——几支晌箭流星一样地飞出,都奔向了同一个方向。
第一个顺利回来的果然是白石中将,少年跃下马背,将马缰扔给迎上来的人,矫健的动作犹如展翅翱翔的白鸟。长长的腰带顺着身体,流水一样淌下来,上面还浮着几片小小的红枫叶。
朝臣们恭喜着迎了上去,安稳坐着的左大臣露出了骄傲的神色,二皇子则一脸灰败地把马缰踩在地上。
留衣将漆黑的头发向上拢起,眯细的眼睛静静眺望着来梦,完全不像生长在平安京中的人会有的马术啊,如此强悍犀利,凛然而立,仿佛一把浑然天成的刀,没有任何人或事挡得住。
心的一角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
这样的自由奔放,无所顾忌的马术,他曾经在十郎左身上见过。
那是高山民族身体中奔流的血液,是喜欢御风驰骋的本性,好像完全被容纳进生命的鼓动,巨大的,巨大的,浩瀚无垠的天地,骤然间将人衬得无比渺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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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石来梦是平清十五年被左大臣带回平安京的,据当时的一些奴仆回忆,孩子被带来时,浑身伤痕累累,只有一口气了,左大臣请了不少大夫,用了不少药才救了回来。不久对外宣称,那是他捡回来的孤儿,因为投缘收作义子,并请了最好的剑术老师来教导他。“十郎左直挺挺地站在留衣身后,用没有抑扬顿挫的平板声音诉说着调查的结果。



平清十五年……平清十五年……
留衣手指的关节轻轻扣着案几,突然倏地站起来,走向角落里的箱子,翻出一卷羊皮纸。
一点点摊开,白皙的指尖沿着山脉的图形向西部延伸,最后停在了一个小得几乎看不见的地方。
“大人,这是让叶。“
“十郎左,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四面环山的高地,山上经常生长着很多异种枫树,叶子特别大也特别红。“
——那一座明亮的大屋子,柱子选用了吉野山上的乔木,薄雪一样洁白。庭前种了很多异种的枫树,五爪形的叶子很大,因为还是春天,叶色如青玉。
“还盛产一种矿石。“
“矿石?“
“嗯,可以用来打造祭典时器皿,因为外表洁白如雪,当地人大多叫它白石。“
——优美得近似悲泣的声音,“白石,我的名字是白石来梦“。
心头一直笼罩的迷雾逐渐散开……散开……
平清十五年,因为让叶迟迟不肯依照惯例送来人质,朝野上对让叶的态度分为两派,以朝苍征人为首的主战派,和以天草征一郎为首的和平派,正当一触即发的时候,让叶还是送来了人质,可却在半途失了踪。知晓后的天皇仿佛是被权利惯坏的孩子,一有不称心,就迁怒他人,战火很快在他的示意下燃烧起来,没有不久,朝苍征人就带兵攻破了了让叶,这也是他成为内大臣的一个最重要的契机。
“那次的人质是哥哥他……?”指尖按住额边的黑发,不由得微微扬起眼角。
“是的。“
朝苍征人亲自带人去半路拦截了他们,遣送来的人质是国主的弟弟和他妻儿。杀了男人后,女人和孩子躲进了山洞中,朝苍征人很快地勘察完地形,命人推下山顶的石头,封住了那个唯一的出口。
犹如要吐出心中污泥一样的情感,留衣长长舒了一口气。
——“为什么……你和那个人一点都不像……“
(如果相像,我就不会这么困惑了。)
——“没有想到,我会因为你两次违背他,而你……甚至还是那个朝苍家的人……“
(为什么,为什么你是那个男人的弟弟?)
少年这样说的时候,秋水一样晶亮的眼睛总是浮起一层痛楚的神色。
留衣支起身走到纸门畔,轻轻闭上眼睛,有点寒冷的风吹拂过他的侧脸,带走了肌肤上微微的温热。
“大人……“十郎左皱起了英挺的眉。
“不“挥了挥手,“不能告诉哥哥,绝对不能告诉他。“
“……“
“哥哥他……已经把朝苍家权利全部交给了我,所以……不要告诉他。“



那一双无畏的眼睛啊,是源于自小生长的环境吧。
纯粹,锐利,明亮,完全天然雕刻的水晶。
从来不沉湎在没有意义的情感,所以哪怕杀人,也可以毫无愧疚,永远只是一心一意追求的所要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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