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12/20 | 眠兔 白槿(中)
类别(我收藏的耽美小说) | 评论(0) | 阅读(431) | 发表于 00:28
灌木丛中的鹡鸰振动着长长的翅膀四下徘徊,秋天即将来临了,可季节的色彩还没有在树叶上呈现出来,菊花也只开了小小的楚楚可怜的花蕾。
黄昏的时候,风多少有点清冷的意味,侍女们早早穿上了夹袄。



“来梦,你这里的枫树又快红了。“
庭前的红叶是最先知晓秋的气息的,原本青玉一样的颜色已经变得模糊了,朦胧中似乎有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凄绝正在蔓延出来。
小小的桌几正对着庭院,天草征一郎有些感叹地把扇子放在桌面上。
“义父……”少年放下正在擦拭的葵纹御前,眼睛眨也不眨地看向天草,“希望骑射比赛时我的行为不会给您带来麻烦。”
“放心吧,二皇子可比太子聪明多了,不会为了这样一点小事,就拒绝和我们联姻。不过,我现在真的有点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好好教你仕途的险恶。”
“……“
“你真的很喜欢朝苍留衣?“
“……和他在一起,会让人觉得很舒服,那种感觉就好像回到了小时候一样,我想,我愿意去相信他。“
很不赞同地眯细了眼睛,“真的是单纯年少轻狂。“
枫树下面开着小小的雏菊,宁静地伫立在天色将暗的紫红色霞光中,模糊开来的身影看起来充满了不可思议的温柔气息。
“义父。“少年的声音好像被感动似的变得温柔,优美的声线直直传达到人的心中。“您现在还很喜欢我的母亲?“
愣了一愣,眼角的皱纹细细飞扬,苦笑开来,“也许吧。“
这样美丽的黄昏是适合想起美丽的恋情的,一阵似曾相识的味道飘散而来,像花一样温柔的香味……
征一郎——
在黄昏的霞光中呼唤自己的少女,那么美丽,那么清澈,有一双像秋水一样晶亮的眼睛。
曾经那么喜欢过的女子,竟然爱上了隐姓埋名偷偷来到平安京的让叶国主的弟弟,然后不顾己身的婚约携手私奔而去。不是没有怨恨的,可救起那个孩子,望进他睁开的眼睛时,才知道自己一直爱着,或是永远爱着这明亮的眼神吧。
“义父,不用担心。“
“……“
“我会活下去的,当初在那样的山洞中我都没有放弃过。“来梦的瞳孔闪烁着强烈而坚强的光彩,比黄昏的云霞还要美丽,“我要变得比父亲更强,然后用手中这把刀向那个男人挑战。”
就是这种眼神,太纯粹,太干净,总使得自己无法狠下心让仕途的腐臭去玷污它。
“傻孩子。“天草征一郎伸出手,揉了揉来梦的头,他的侧面清整得有一些异常,或多或少,总有那样几分纵容的感觉。来梦微微抬起脸,清亮如水的眼睛闪了闪,纯澈的,没有一点杂质,是真正孩子气的微笑。



幕七 短暂的生命之河
平清二十三年夏末,左大臣的女公子,京都首屈一指的美人小竹以正妻的身份嫁给了二皇子。
以朝苍家为首的太子派,以天草家为首的皇子派,彼此都虎视眈眈地对峙着,只等对方一个小小的差错,可以下手斩草除根。



“威严的神的墙垣上,爬着的藤萝也不能与秋天违抗,变了颜色。”
孩童们唱着古歌,秋日不知不觉地来了。大片大片浓绿的叶子染成了闪闪亮的橙黄,每一条脉络中都可以闻到白霜的气息。风很大,把天空吹得又高又远,没有云的时候,苍穹最上层的颜色都变成了浓浓的蓝紫。
河面上波光粼粼,像有无数个小妖精在上面轻快地跳跃,迅疾的,一闪而逝。毕竟是初秋,又靠近水泽,刚刚还带着暖意的风也开始冷冷地吹拂着脸颊。
留衣手中的吊线在空中划过一个圆润的弧,啪啦掉进水里,和来梦对看了一眼,默契地笑了,都小心翼翼地保持安静。
浮在水面上的鱼标摇晃起来,有什么东西在扯线,留衣手忙脚乱地提起钓竿,哗啦——一条鲜活的黑鱼脱水而出,挣扎着,跳跃着,一串串水珠在阳光下飞溅。
刚想去接,留衣突然用手捂住脸,是飞来的沙子迷了眼睛。
“还是我来吧。”
来梦的指尖小心翼翼擦过留衣的眼角,一点点凑近,轻轻地吹……暖柔的气息……还有新鲜的红枫的气息……
留衣睁大了眼睛,然后绽开了笑容,黑石头似的眼睛倒影出在来梦身后闪闪亮亮的湖泊。
手不小心一松,黑鱼在草地上蹦了几下,又扑通跳回了水里。
听得到的是水声,还有藏在温暖血肉下的心跳声,有规律的,然后,一点点加快,一点点加快……
“白石君,你真的很温柔啊。”
留衣的声音略微藏着笑意,却比往常要沙哑得多,听起来就像深夜一点点滴在石阶上的春雨。
“傻瓜。“
来梦用掩饰困窘的瞪视眼光回应了他。
淡淡的睫毛,优雅飞扬的眼角线条,眼睛总是在逃避的,逃避着微弱的光亮,连唇都一样,好像被诱惑着渐渐凑近……暖柔的感觉……绵绵的呼吸……是那样的安详,没有一点蛮横的情绪,只是颤抖着想要摸索彼此的心情,对方的体温沿着紧贴的身躯传达过来,交换着支离破碎的言语。
我……喜欢……你,我是这样,这样地喜欢你……
留衣的手顺过来梦的头发,颜色虽然淡,却有着冰凉顺滑的触感,慢慢地,慢慢地,探上来梦腰间的配刀,指尖可以清晰感觉到凹凸的水纹,然后,安适地闭上了眼睛。



暮色苍茫,蔷薇色的云霞在山那头迤逦开斑斓的光和影。若叶送上精心烹煮的热茶,熟练地替留衣换下外出的衣物。
一把长刀被搁在桌几上,洁白的刀柄,毫无一点杂色,雕刻着精细的梅纹和竹纹。
“真的是一把很漂亮的刀,难怪白石君这么喜欢。”
见识过不少名刀的留衣也不禁小声感叹。
同来梦自鱼塘回来,经过小北门的交叉口时,车子突然停下来,一队看似埋伏多时的武士自树林中袭来,毫无章法的刀术,自然比不上来梦和十郎左,但人数实在太多,他们一时也无法顺利脱身,被包围着离留衣越来越远。
留衣在侍从的护卫下向后退去,却被从右侧灌木丛里冲出来的刺客瞧准了空隙,挥起长刀笔直对留衣砍下去。杀死最后一个围攻自己武士的来梦来不及赶回来,只得将手中的刀掷向杀手,一瞬间狠狠刺穿了他的喉口,他的同伙慌乱中带着那具尸体和尸体上的葵纹一起逃跑了。
——自己得来的手段并不光明啊。
留衣两手紧握着杯子,况且这次损失也未免大了点,看来又得让十郎左去一趟处决囚犯的刑场了。
“若叶。“
“在。“小侍童跪坐着,拉开了格子门。
“替我准备纸墨,然后叫十郎左来,我要他亲自将这封信送到中村少辅那里去。”



铺展开色泽淡雅的中国纸,在白玉砚上润了润笔。笔尖无法抑制地抖了一下,然后,轻飘飘地落在了纸上。



吃完晚膳,下起雨来,是突如其来的急雨,狂放而又有点凄凉地下着,庭院里所有的花都湿淋淋的,蜷缩成了皱皱的一团。
留衣支着下巴趴在窗口,愣愣地看着天空中一行行大雁张开宽阔的翅膀,飞过一大片一大片绿黄交错的树林,往南方……往南方……稍远的山影朦胧在雨光中。
“小督……“
“嗯,怎么了?“小督端上菊花形状的糯米小点心。
沾了点雨水的小脸自窗口侧转了过来,低下眼睛,桐叶摇曳的阴影中,凸现了一脸寂寥的神情。
“哥哥他自陆奥回来后把我推上了朝苍家的主事位置,这并不是信任我,他……从来没有相信过任何人。”
“……“
“他只是要看看,我为他,为朝苍家能做到什么样的程度而已。“
小督白皙的手突然压上了留衣的眼睛。
“不可以。“
女人挺直了背脊,瞳孔中闪烁着明澈的光芒,用严厉且坚定的声音斥责。
“留衣,不可以在别人面前露出那样的表情,绝对不可以。既然作了这样的选择,身为朝苍家的人,就不允许后悔,明白吗?“
“……嗯……“
在风雨和芦叶的低低私语中,小督慢慢放开手,迎上了留衣毫无表情漆黑得看不见底的眼睛。



& & & & & & & & & & & & & & & &



那一年的枫叶开得特别红,以重叠幽深的松林作为背景,高远天空上的阳光将红叶映照得净明透亮,白雾弥漫时,红叶闪闪亮亮,一瞬间就好像笼罩山峦的艳红云霞。
无论是神社的神祗官,还是阴阳僚中的阴阳师都说这是上苍降下的异像,有可能是大变的预兆。



中村少辅上表,三千院一带移植了不少异种枫树。
白霜盛时,背面的山峰红叶似火,直直沿着向上的石阶铺散而去,厚厚的一层,鲜艳俏丽。
殷切期望白河天皇和漱石皇后可以行幸此地。



朝臣们一致商议,由左大臣负责此事,中村少辅在三千院准备迎接皇族等事宜。白石中将也因此跟着义父忙碌,和留衣有好一段日子没见了。



行幸的一日,朝臣的队伍中很奇怪地找不到白石中将的踪影,左大臣虽然心存疑虑,却也没有时间细想。
半途中,因为白河天皇身体不适,左大臣和朝苍大纳言等人留下来陪伴,漱石皇后和太子先行了一步。



大半日后,中村少辅披头散发,一身狼狈滚爬而来,哭泣着叫喊。
一大帮武士抓了他和他的妻小,计划谋刺天皇和太子。漱石皇后已经遭了毒手,太子殿下生死未明。恐慌中,他的妻小无辜惨死,只有他一个人拼死逃了出来。
那些刺客自称是幸存的让叶人,为首的拿着一柄雪白的直刀,上面雕刻着梅纹和竹纹,



“左大臣!“
好几个朝臣惊慌失措地提醒左大臣,应该立刻调遣大批武官赶去。
天草征一郎的脸色在听到“让叶”和“雪白的直刀,雕刻着梅纹和竹纹”时白了一白。
不应该是他,不可能是他……可一时变得混沌的脑子也抓不出重点,总隐隐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
“不,等一等。“手心里沁出了冷汗,扇子被捏成了一团。
“左大臣……“留衣从朝臣中走出来,石头似的瞳孔直直盯着天草征一郎,漆黑的色彩莫名折射出一种压迫感,“为什么不愿意,你应该明白事情有多紧急,难道你要等太子死了,才肯派人过去。“
啪啦——象牙的扇骨在天草征一郎的手中断成了两截。眼角严厉地飞扬起来,挥了挥手,所有的武士全部赶往三千院。



捕捉到的几个刺客在严酷逼问下,交待出主谋是白石中将,他是让叶唯一幸存下来的皇族,被左大臣留在自己身旁,并一起密谋,杀害天皇,太子,将二皇子绪扶上皇位。
漱石皇后的尸体上插着百年前的名刀葵纹御前,那是十二年前甲斐权守赠送给左大臣的厚礼。
太子受了一点轻伤,惊惧不已,在淑景舍女御的安慰和引导下,战战兢兢地说出为首袭击他们的人……似乎……好像是白石中将……



白河天皇大怒,命令朝苍家严查此事。



& & & & & & & & & & & & & & & &



小野山笼罩在一片淡紫色的云霞中,沿着朦胧温润的曲线,不经意地展现出独有的柔和光彩。
“人老了,总会莫名其妙地变得心软,如果你不是在处理刺客时那样失态,天皇又怎么会这么轻易就相信了那些武士的话。“
留衣靠在纸门畔,凝视着盘膝而坐,着罪臣的白衣的天草征一郎,绽开无限优雅的眼角,轻轻地,亮亮地笑着。
天草抬起一下子显得有些衰老的面孔,“来梦呢?“
“他……”表情明显地僵硬了,长长吐出一口气,“你放心吧,我并没有杀他,那天我只是派了几个人困住了他,他知晓现在的情况后,是不会回来自投罗网的。“
“你……对他……“多少是有些困惑的,也许不仅仅是单纯的年少轻狂……
“左大臣!”很干脆地打断了天草征一郎,支起身体,眼角轻快地扫过木架上的直刀,“你……还是尽早自己解决吧,这样,也可以维持你最后的一点尊严。“
天草征一郎的面孔瞬间变得毫无表情,放在膝盖两侧的手指一点点握紧了……
拍了拍天青色的下摆,留衣走向正对屋子的庭院,厚厚的云霞在山头变换着形状,折射下来的淡紫色光线模糊了留衣侧面的轮廓,背后突然传来男人有点惨淡的低吟,慢慢停下了脚步。
“骄奢者不久长,只如春夜一梦,强梁者终败亡,恰似风前尘土。“
“左大臣,你这又是何苦呢。”
“朝苍留衣,朝苍征人,我们的结局都是一样的啊。”
犹如从胸腔中积压出来的苦涩笑声,木架被天草一把推倒在了地上,啪啦,拔刀而出——
一瞬间喷洒出来的血全部溅在了格子门上,滴滴嗒嗒,红色粘稠的液体自美丽的飞鸟图案上流淌下来,流淌下来……
没有回头,留衣径直走向庭前的枫树林,大大的叶子,彼此交错着,沉浸在一大片比血还红的微光中。闭上眼睛,近似呻吟一样的叹息,“只如春夜一梦啊……“



屋檐的走廊下种了一大片白菊花,丝娟一样弯曲的花瓣用高贵的姿态向外伸展着,展现出来的花芯闪烁着朝阳般浓淡绝妙的色调,凛然而立的身姿在秋风中散发出清冽的香味。
“大人,左大臣已经自裁了。“男人恭敬地跪在半敞开的纸门前。
“你下去吧。“朝苍征人平平执棋的手指依然稳健,毫无动摇,啪——黑棋守角拆二,待白子顶后跳出。
“我输了。“僧人秀气的手轻轻推子,中盘停局。
八镜野把白子重新放进身前的石钵中,微笑着凝视着对面的青年,一双狭长的眼睛,透明的瞳孔深处弥漫着让他人的背脊都要冻结的压迫感。
“朝苍大人,最后赢的总是你。“



& & & & & & & & & & & & & & & &



平清十五年,深秋



皇子绪被下令流放至阿渚梨海岛,永不得重返平安京。
天草族人一一问罪,下狱,只有天草征一郎的义子白石来梦还没有任何消息。
继续深入调查,半年前,难波中纳言,前田宰相皆是死在白石来梦的手中,张贴通告,全国缉拿。
中村少辅通报有功,又怜其痛失妻儿,特恩准荣升外记,正四位。



天皇经此一事,无心再过问朝政,朝苍留衣,朝苍征人无形中独揽大权。少了对儿子束缚诸多的漱石皇后,朝苍小夜子完完全全操纵了太子绪。
朝苍一族成了幕后最大也是最后的胜利者。



& & & & & & & & & & & & & & & &



不再去打理朝中的事,留衣把自己关在家中,一心一意整理画卷。累的时候,若叶和小督就会端上用春日存下来的干樱花,做成的甜点或是泡的一壶热茶。
秋天快要结束的时候,传来天皇似乎有意让位给太子的消息,留衣只是茫然地想着,这似乎已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情了。
夜晚的月光就如水一般,幽幽漾漾飘浮着,附近的楼阁树木,轮廓无比清晰,如同用竹笔勾勒而成。
弯下腰坐在庭院的水池畔,留衣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夜晚的空气,好澄澈,好清爽。
突然,黑漆漆的瞳攸地睁大了,眼尾微妙地扬起,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守护在身旁的十郎左眯细了眼睛,拇指悄悄弹出一尺白刃。
“十郎左。你退下。“随手拍了拍衣服上的草屑,留衣支起身体。
“大人……”
“退下!”
男人铁青着脸,缓缓离开。
一个白色的模糊的影子缓缓地从草丛那头走过来,动作轻得几乎没有声响。月光照在他身上,单薄的肩头,更显削瘦,水一样的眼睛,冻成了薄冰,肃杀得怕人。
右手中狭长的刀举了起来,正对着留衣,闪烁着冰冷的光……



“白石君,好久不见。”说这话的时候,笑意真真实实传达到了眼底。
风突然变得很大,很大,朦朦胧胧的幻觉,就像有无数苍白的面孔飘浮在群青色夜空中,笑的时候流血,哭的时候流泪。
“这画是你送给我的,现在我还给你。“
一卷画纸在来梦的手指间嘶喊出刺耳的声音,雪白的,雪白的记忆的碎片,犹如翻飞的白浪,一波来了,一波又去了,只剩下彼此,直直地,定定地凝视着。
美丽的眼睛,是秋天时红叶遮挡下的水,清澈得留不下影子……
石头一样的漆黑瞳孔,那样沉静,那样优雅,映不出一点光……
……一树一树盛开的樱花,枝条相接,密密层层,掩映在高高的头顶,花朵俯下淡妆的面容,亲吻着脸颊……
他们不是没有过真心的欢喜,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只能用恐惧而僵硬的眼神看着春天离他们越来越遥远,越来越遥远……
“义父说得对,我真的很傻,傻到竟然会去相信你。”
“……你想杀我了……?”
“……告诉我……”
“……”
“这究竟是为什么……”
一把锋利的小太刀抵在留衣的颈项上,好冷,禁不住使得人瑟缩一下。往后退时,整个背脊抵在樱花树干上,粗糙的感觉,很疼,很疼……
月亮是细细的眉月,漂亮地飞扬起来,洒下白金的光辉。
庭院中种了一小片枫树……红叶燃烧起来,比任何花都好看……还有红叶中的人……
“为什么!!!”
刀刃又嵌进去几分,薄薄的一层殷红自白皙的脖子流淌下来。来梦的眼底好像扎进了细小的针,再也克制不住的悲愤完完整整地迸裂开来。
“我……不知道……另外的生存方式,从来没有人……没有人教过我。”
自小被带进人性的阿修罗场,就被注定下乖僻的一生,杀戮和诱惑,芳香和腐臭的漩涡,从没有想过还可以全身而退。
“我不想骗你,真的…………”
犹疑着,留衣的手环上了来梦的背,然后一点点紧紧抱住,深邃的星空下,靠在耳畔的低语,是如此悲切。
“可是只有一点,希望你还可以相信,在多摩川畔,我说的话都是真的。”
那鲜明地映在明亮眼睛深处的留衣的身影,突兀地瓦解了。宛如静止的水面突然荡漾开来,整个世界的倒影都崩溃了。
扑通——小太刀的银芒在月光下快速地一闪,狠狠丢进了池水中。



“……我希望从来没有遇见过你……”
优美的声线,和在奈良时听见的一模一样,风吹来,很轻很轻,优美得近似悲泣。



若叶放不下心,带着武士慌慌张张赶来时,留衣独自站在在没有一朵花的樱树下,月光照耀的水面,漂浮着几片小小的红枫叶。
“大人!”若叶手足无措,急急扑上去。
留衣面部的曲线从夜雾中凸显出来,朦胧的,看不见他的表情,脖子上的血痕干涸了,映衬着洁白的皮肤,美得让人害怕。
“大人,你没有事吧?”
“不碍事的,“好像挤压出来的沙哑声音,指尖顺过孩子的刘海,抬起头来望着秋日的浩淼夜空。
“若叶……今晚的月光真漂亮啊……”



那年第一场大雪时,白河天皇让位给太子缭,史称桐原天皇。
朝苍小夜子被封鸟羽皇后,其子入主东宫。
朝苍国臣,朝苍留衣同朝主事。
至此,离被后世称为“飞羽院改制”的盛世还有六年的时间。



镜子一样明亮的池面上倒映着青涩的花朵,就好像另外一个世界。小小的素笺浮在水面上,墨迹一点点晕开来——
当我四处寻觅,何物可与樱花,或红叶相映?
正是那些草魔,掩映在深秋的暮色中。



苍白月光的照耀下,人与人初遇,人与人征战。



幕八 水底映着春雪的投影
德仁六年,冬末。



多摩川的河水艰难地把一块块尚未融化的春冰往前推,晶莹的冰面上布满着蜘蛛网一样的裂纹。
庭院里还积着薄薄一层雪,踩下去,就是一个玲珑的脚印,深深浅浅,浅浅深深。几树梅花开得一点都不妖娆,比雪还要白上三分。痛楚的扭曲的姿态,零零星星地凭依在枝头,若不是有一阵一阵的幽香,很难看见那样泫然欲泣的神情。



小小的男孩在庭院里玩耍,面容冻得红通通的,覆额的刘海左右叉开,在耳畔绕了两环乌黑。也许是无意间瞧见墙角那有一小簇破雪而出的新绿,立时满心欢喜的样子。



屋子里摆放的火盆正烧得旺盛,虽然比外面暖和得多,空气却变得有点混浊。
“你的身体最近怎么样了?”
八镜野往火盆里丢了一块干燥的木炭,沉稳的眼睛却一直盯着对面而坐的青年,留衣的个子长高了不少,白瓷一样秀颀的肢体,从当日单薄的线条中逐渐显露出青年特有的清冽感。
“老样子吧。”把热茶端到鼻尖,小小地酌了一口,有点烫,“我自己心里清楚,像这样的病根没有早夭已经很幸运了,能活到现在简直就是奇迹,尤其当上大纳言的这几年,这个身体其实早就已经空了。”
僧人的脸上露出了有一点困扰也有一点难过的神情。这一点他也相当明白,因为长年控制着情绪的起伏,留衣的身体原本是有机会好转起来的,可却耗了太多的心神在朝野中,所以哪怕一直延用名贵的药材,也是无用了。
“朝苍大人他……现在还好吧?“
“算是不错吧。”一口气喝完了茶,语意模糊地笑了一笑。
天草家没落后,年轻懦弱的桐原天皇根本不堪一击,在朝苍征人的咄咄逼人下,被迫将朝苍家自臣籍升至亲王。贵族和平民对此非议不断,但畏惧朝苍征人,谁也不敢作声。
好像想起了什么,留衣支起身,拉开格子门,清爽而冰冷的风迎面吹来,屋子里混沌的气息整个转换过来。
“真鹤——”
对着在庭院里玩耍的孩子招手,小男孩很快地跑过来,整个身体依偎进留衣的怀里,犹如一只教养良好的猫咪。
朝苍真鹤是朝苍征人唯一的儿子,母亲雁姬原是小安公的三公主,很美丽很温顺的女子,只可惜命比纸薄。一场难产就耗尽了她薄幸的一生,只为朝苍家留下了真鹤这一点血脉。很奇妙的,孩子的相貌和父亲并不太像,却同留衣有几分神似。也许是这个原因,真鹤打小就喜欢粘着自己漂亮的小叔叔。
“来,拜见照常皇寺的主持。“
男孩眨了眨大眼睛,整整下摆,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
八镜野向孩子点了点头,又若有所思地窥探着留衣显现出疼爱情绪的侧面。
苦涩地笑了起来,“留衣啊,你现在的神情……比以前要真实多了,不再给人那么虚幻的错觉。”
“……”
“六年来,我一直在后悔,当初一直要求你压制自己的情感是否真的正确。”
又或者,六年前,在你亲手第一笔画下那个孩子的身形时,心境的平衡就已经完全,完全崩溃了。
“大师,不要再提了。”
稍微移开视线,优雅的嘴角轻轻绽开一个微笑,“我现在只想安安静静过完剩下的日子。”
是的,早就不再前往大内了,恢复不了往日心境的他无法再成为朝苍征人最好的工具,于是完全依照朝苍征人的意思,本本份份,深居简出,做一个有名无实的大纳言,平日里不是整理画卷,就是和可爱的小侄子在家中玩耍嬉戏,日子倒也称得上无忧无虑。
就这样吧,已经再也没有东西可以放弃了。
那个令人眩晕的春天,那个灿烂的唯一的光辉已经逝去,不再回头。



留衣送八镜野大师走的时候,真鹤一直紧紧黏在身后,不由得失笑“真鹤,都这么大了,怎么还是这样粘人。”
“可是和叔叔在一起,真鹤就觉得好舒服。”扬起大大的眼睛,真挚地笑着。
“……是吗……”愣了一愣,带着春雪气息的风吹过来,撩拨起漆黑的发梢,一圈圈闪闪亮亮的波纹。
记忆中,好像,好像也有人这么说过……
——在你的周围,连风都是静止的……这样一个安逸……优雅……透明的世界……没有谁残忍地想去破坏……
黑夜中,河水悄无声息地流往世界的尽头。一天一地的星光,笼罩下来,清晰可见,连一朵朵光亮的云彩,也像水中粒粒的银石子,明澈极了。
而一直守在身畔的那一双眼睛,犹如白雾后的幻影,是那样地悲哀。



& & & & & & & & & & & & & & & &



朝苍征人是在黄昏的时候自天皇那里回来的,一阵杂旮的木屐声,侍从们躬下身躯在大门口一字排开。
从马背跃下来的身躯,有着不输给当世名刀的锋芒,可以坦然直面朝中所有憎恨的视线,毫无动摇。把马缰交给家里的主事,又淡淡询问了几句宅子里情况。
‘父亲。”
真鹤垂下头,怯怯从留衣身后站出来。
玻璃珠一样的瞳仁,随着年纪的增长而愈加清淡,渐渐眯细,却连一句“是你啊”都吝于付出,就这样擦肩而过。
泫然欲泣地盯着男人的背影,真鹤扯住留衣的袖子,紧紧咬住下唇,“父亲为什么不喜欢我?”
“……”蹲下身子,直面孩子苦恼的神情,还相当稚嫩的眉目中已经有了早熟的忧郁,“因为他有更喜欢的东西。”
“更喜欢的?”
“是的……无论如何都要得到的东西。“
把头埋在留衣的肩膀上,闷闷的声音,“我不明白啊。”
长长叹了口气,抚摸着孩子的头,呢喃自语一般,“以后你自然会明白的,他会需要你的,就像曾经需要过我一样,你会变得很强很强,代替我站在他的身边,看着更广阔的世界。”



我可爱的孩子,你是否见过木偶,它们在舞台上扭曲成千奇百怪的姿态,用麻木的表情面临着无从选择,也无法逃避的结局。
因为在背后牵线的永远不是他们自己啊。



& & & & & & & & & & & & & & & &



“大人,前往奈良的车子准备妥当了。”
似乎已经变成了不成文的惯例,每年的这个时候,留衣就要赶往奈良的初濑寺。
寒冷的冬天总是很快地过去,然后就是春天……
樱花骨朵绽放在枝头,比初雪还有白几分的躯体一点点伸展开来,那朦胧的近似虚幻的美感总是可以如此轻易地抓住人心……
春天的时候,他们在那里第一次相遇……
顺手披上天青色的外衫,柔软繁复的高领,完美地遮掩去脖子上暗红的细痕。
和若叶一同走出屋子,却一头迎上了孩子寂寞且不安的大眼睛,很熟悉的,害怕被这样被抛弃的表情。
无奈地摇一摇头,展开双手。“过来吧,我们一起去。”
“嗯。”一瞬间笑得天真烂漫,拼命扑进留衣怀中。



重新找了一辆宽大的马车,铺上几层厚厚的毛料,让若叶准备好真鹤替换的衣服和喜欢吃的甜点。
山路总是很颠簸的,可几次下来也已经惯了。留衣从狭长的黑木匣里小心翼翼取出一把直刀,搁在小几上。比一般武士刀还要细长的刀身,白得过分的刀柄,上面的梅纹和竹纹栩栩如生,好像风一吹来,就会轻微摇曳。
“好漂亮啊。“真鹤不由得瞪大眼睛,小声赞叹。
“是啊。“指尖很轻柔地触摸,肌肤下的每一道纹络都凹凸分明,因为怀念而显得很朦胧的神情,“就像它的主人一样。”
孩子咬着下唇,露出困惑的神情,他这漂亮的小叔叔时常会有这样的表情,明明是在微笑,又是如此美丽,却让人觉得比哭还难受。
经过的山腰上开满了花穗,摇晃起来,一片耀眼的银白。真鹤累的时候,就把头枕在留衣膝上,缠着留衣给他讲故事。
若叶拿出一条事先准备好的毛毡盖在小男孩的身上,顺手点上一炉安神的熏香。
“从前有一个伐竹的老公公。他常到山中去伐竹,拿来制成竹篮、竹笼等器物卖给别人,以为生计。他的名字叫做赞歧造麻吕。有一天,他照例去伐竹,看到有一枝竹,竿子上发光。他觉得很奇怪,走近一看,原来有一个约三寸长的可爱的小人,住在里头。于是老公公说:‘你住在我天天看见的竹子里,当然是我的孩子了。’就把这孩子托在手中,带回家去……”
没过多久,孩子就睡着了,睡得很沉,时而传出安静的寝息声。
留衣有点笨拙地替真鹤拉上毛毡,一点点窥探着孩子的睡脸,刘海有额头垂落到眼角附近,随着车子的颠簸,轻微摇曳着阴影。
无声笑起来,这样看着,就会觉得怀中抱着的是自己心中还来不及被玷污的一部分,幼小而单纯,因而显得那一片感情毫无污秽。



还没有到春天,樱树枝头上只有孤零零的几片新绿的叶子,像极了冬季淡雅的绿花。
雕有秋草的珠子,弯月状的的屋脊,一阶,两阶,三阶……三百九十九阶,闭上眼睛,都可以数得出来。风很冷,远处的山头还弥漫着很浓重的寒雾,吹过来的时候,好像可以吹散淤积的苦闷。
很喜欢坐在石阶上,一点点,慢慢地回忆过去。从小到大,朝苍三纪彦,朝颜,朝苍征人,朝苍小夜子,还有……他……
仔细地,一个表情,一句话,甚至是那把小太刀划伤颈项时的痛楚,都记得那样清楚,有时,不免可笑地觉得,用自己的身躯牢牢记住这些是一件多么凄惨的事情。
小的时候,有一个阴阳师预言过他的一生都是一个幻影,那是在春日的天空中翱翔的,变幻无常的透明。
母亲带着甜香的气息轻轻吹拂在耳边,留衣啊,我希望你永远不要明白极端的痛苦和喜悦。
为什么世上会有这样的情感……如此悲切却又甜蜜……
是那个时候,心中开始出现一个黑洞,慢慢地扩大,扩大,虚无,虚无得可怕。
山间吹来一阵风。
留衣忙用手压住自己翻飞地长发,微微抬头,在最大一株樱花树下看见了他。一瞬间,一瞬间,忘记了呼吸。
雪白的单衣不经意遮住足踝,腰带软软地垂下来,几片小小的枫叶,火红得刺目。下巴更尖了,皮肤显得苍白而透明,微微有点淡青。长到腰际的头发用浅栗的带子一把挽在身后,很柔顺的样子。
过去的那些个日子好像在这一刻都回来了,汹涌澎湃,惊天动地,那里有一双眼睛,如同晶莹的秋水,静静地,深深地流淌过来,明亮得让人无法直视。
是你吗?
真的是你吗?
听不见山谷中微风的声音,听不见树木抽芽的声音,所有的一切都静止了,只剩下,只剩下两个人的天地,如同多年前一个春日的早晨,风很轻,云很淡,山的曲线绵延在青天白云间。



“大人!”
若叶的声音从山阶下传过来,已经由孩童脱化为少年,嗓子显得高亢且嘹亮。
数十根干净的树枝丝线一样摇晃起来,风很大,云快速地流过晴空,樱花树下没有一个人。
枝头上开出了小小的新苞,相当稚嫩的青,可以感觉到新一轮鲜活生命的鼓动,山间的气息中早已经有了春日特有的寒烈和潜伏在泥土下花草的馥郁。



“来梦,你终于回来了。”



轻柔笑语,下一刻,微笑因为痛楚而扭曲了。



幕九 从云上漏下来的月光
春日的第一场雨总是显得很寒冷,而且过于忧郁。
咚——银子一样闪着光亮的雨水从屋脊流淌到排水的竹筒里,再从竹筒流淌到庭院,水声潸然,开得正好的杜鹃花全部浸在了水里。
小草的新芽冒了个头,湿漉漉的,有点丑陋的雨蛙在一片树叶又一片的树叶上跳跃,轻盈的姿态,好像永远不晓得疲倦。



“老公公把这孩子交给老婆婆抚养。孩子长得非常美丽,可是身体十分细小,只得把她养在篮子里。孩子在养育中一天天长大起来,正象笋变成竹一样。三个月之后,已经变成一个姑娘。于是给她梳髻,给她穿裙子。老公公把她养在家里,不让出门,异常怜爱她。这期间,孩子的相貌越长越漂亮,使得屋子里充满光辉,没有一处黑暗。……孩子渐渐长大起来。老公公就到三室户地方去请一个名叫斋部秋田的人来,给她起名字。秋田称她为“嫩竹的辉夜姬”。或可写作“赫映姬”,意思是夜间也光彩焕发。”



说着故事哄朝苍真鹤睡午觉,若叶自格子门外探进小小的头来,很小声,“大人……”
“嘘……”用眼神示意,不放心看了一眼已经睡着的孩子,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顺手拉上门,“若叶,有什么事情吗?”
“宫里有消息来了,为了太子挑选老师的事情,内大臣和鸟羽皇后都因为有自己的人选,相持不下。“
留衣小小地拧起秀气的眼角,这个日子果然来临了啊……
是迟早的事情,那样两个意识一般强烈的兄妹,当没有任何人可以再和朝苍家抗争后,如何能够容得下彼此。
贵族倾轧始终就象一条黑暗肮脏的河,在华丽的地表下不为人知地流淌着,可悲的是,他们朝苍家的人却必须依赖这些河水才可以生存下去。
“还有什么事情吗?”背对着若叶看向庭院,每一棵树,每一条树枝,都是一团团翠绿,经过雨的洗涤,片片树叶,涔涔相滴,展现着明艳的色泽。那既美丽又清爽的绿,在沉静的雨中,愈发显得无比洁净。朦朦胧胧地想着,春天来了呀……
“这个是我在巷口买一些小公子喜欢的人偶时被人塞进手里的,太快了,我无法看清那个人是谁。”
把若叶传过来的纸笺一点点展开,留衣的身躯明显地僵硬了,这似曾相识的字,在亮白的光线中飘浮上来——明日午时,迦叶神社。
“大人,是他?”肩膀的地方似乎可以感觉到若叶担忧的视线。
“这件事情,你们不用操心,我自己会解决的。”回过头,在闪闪亮亮的雨光中,露出微风一样的笑容。



& & & & & & & & & & & & & & & &



头顶上是被白色的油纸伞遮住的天空,空气很清冷,留衣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往袖子里蜷缩,指尖沾了点雨水,耐不住轻寒,有点红肿。
拾级而上,木屐踏出四散开来的水花,一朵,一朵,一朵,迦叶神社的木牌在折射出来的雨光中逐渐失去了轮廓。



“你来了。”
平淡得不能再平淡的话语,来梦伫立在雨中,用优雅而落寞的眼神望着天空。腰带上的枫叶湿透了,显得无比鲜红,在雪白的背景下冰冷燃烧着。



“好久不见,白石君。”和初见时完全没有变化的微笑,温柔的眼睛,总是似乎在温柔地说着什么的漆黑眼睛。



把随身携带的缨络挂在许愿的木牌上,隔了一个木柱子,和来梦同时拉下铃铛的绳子,因为太安静了,纷纷乱乱的铃铛声显得更加清晰。
合什击掌,闭目许愿。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都不再是少年了,挺直的背脊,修长的身躯,脱化成青年特有的纯粹的线条。大概是因为几年的流亡,来梦的肌肤显现出一种不健康的苍白,眼角的地方微微透露出透明的淡青。
“你知道吗?”笑得很通透,鲜明的景色中只有留衣的周围显得格外淡,“六年前,我们一起去这里,那时我独自许下一个愿望。”
“……”
“希望下一次我们不要再走散,可以肩并肩同时拉下许愿绳。”
来梦垂下眼睫,睫毛上有点湿,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舒展,再蜷缩,再舒展,好半天,抬起头,定定看着着留衣,说不出是愤怒还是悲伤的神情。
“你太狡猾了。”



形状修长的眼睛在苍白的脸上闪着光,清澈而美丽。



& & & & & & & & & & & & & & & &



天草家的旧宅邸,六年来无人照料,显得很荒芜。
庭院中的百年松树高大繁茂,筛子一样遮挡住阳光,使得屋子潮湿而且阴暗,上面还有将近百来个鸟巢,天色一黯淡下来,就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蓬蒿更是肆意生长,砂石间处处露着野草。四面的围墙大部分都坍塌了,破烂不堪。谁都不会料想到里面还会有人居住,是个藏身的好地方。
来梦把里屋收拾出一小部分,简简单单的陈设,确实可以安适地住下。



破败的纸门半敞,直直面对着庭院。干了很久的水池里积了一半的雨水,纠缠在一起的水草在上面无主漂浮着。无处不在的青石头,尖角的部分润着水气,一点一点闪着微光。
留衣啜饮着热茶,来梦在胸前交叉着双臂靠在格子门畔,做工粗糙的小几上搁着白瓦罐,一枝粉红的樱花斜斜插在清水里。
“来梦,你为什么要回来呢?”
青年的侧面展现着浮冰一样清冷的线条,下唇抿得很紧,沉默着,没有回答。
“近三年来幸存的让叶人被一个皇族的后裔重新聚集了起来,那个人就是你吧。”眼角微妙地扬了起来,“可是如果我能得到这个消息,那哥哥他也一定知道。你们斗不过他的……那个人……连我会都觉得害怕。”
来梦毫无表情地开了口,“有一些事情总是必须要去做的,就好像当年我在多摩川救了你,因为明白如果不这么做我会后悔,而这次也是一样,如果不杀了那个人,我会后悔一辈子。”
留衣瞪大了漆黑的眼睛,然后慢慢低垂下来,已经无法再回应什么了。
“六年前我最想杀掉的人就是你的哥哥朝苍征人,不仅仅是因为义父,还有我自己个人的关系,可为了不破坏义父的计划,而耽搁了。”
“……”
“我的父母是怎么死的,你也应该知道,父亲被你哥哥砍下了首级,母亲活活饿死在那个山洞里,那个时候我以为自己看到了地狱,而六年前的事情……”有点苦涩地笑开来,“让我明白,朝苍家带给我的地狱,可能更深更深,如果我没有办法变得很强,亲手杀了那个人,就永远没有办法从这个地狱里爬出来。”
“……”
“这次和你见面,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再来阻碍我……”来梦侧过头,定定看着留衣,眼睛里有温柔,有沉痛,有忧郁,还有更多更多无法形容的情感,把人的灵魂深处一览无余。“留衣,我喜欢你,这一点我不想隐瞒,所以不要再逼我。”
优美而悲切的声线一直念着自己的名字,留衣觉得自己的胸口一下一下被冲击着,好像完全被惆怅的情感包裹住。
为什么?为什么可以这样坦率地面对自己的感情?为什么?为什么不就干脆放弃这样无谓的情感?
握在手心中的茶逐渐失去了烫热的温度,平静的水面上倒影出来梦经过琢磨而变得成熟的肢体,蹙起眉头,一种隐忍的苦闷,这是留衣不熟悉的表情,六年的时光,总有一些不得不改变,只有不断地,不断地逼迫着自己,才可以继续生存下来。
“义父的死是因为我造成的,六年来,我不断地苛责自己,逼迫自己,只有这样让自己更加痛苦一点,更加难受一点,才能变得足够的强,变得比那个人更强。”
冰冷的锐利的毫无温度的眼睛一直燃烧着。
留衣的身体猛地一僵,一瞬间贯穿胸口的疼痛,狠狠压迫着呼吸。喉咙深处变得无比灼热,那是连说也说不出来的情感。
从案几前走到来梦的身边,弯下腰慢慢坐下。
“六年前,我们有意忽视潜伏的敌对局面,一味地接近,我是有目的的,而你呢……“
没有侧过头看来梦的神情,是淡然,抑或是没有勇气,交叠的双手放在膝盖上,定定看着白皙的指尖,无牵无挂的声音滴在青石头上,深深浅浅。
“因为我在你的面前展现了一个祥和温柔的世界,可以让任何人都觉得舒服,都觉得安心,尤其是对伤痕累累的你……可这是不对的,那不过是一个虚幻的海市蜃楼,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何时会一下子崩溃,这样不稳定的我又怎么可能有能力负担另外一个人的心情。”
指尖一次次把垂下来的漆黑长发往上拢,有点苦涩地喃喃自语。
“无法挣脱命运的操纵,单方面被牵扯真的很辛苦……很辛苦……”
是真的过去了,已经不再是六年前的春日,四季随风而逝,就算又是春天,也不是之前那令人目眩神迷的日子了。
“要看我跳舞吗?”突然笑了起来,黑漆漆的眼睛弯成天上的弓月。
“……”
“很久很久没有跳过了,就跳我们第二次见面时,那只千龄鹤。”
不等来梦回答,留衣就拿起小几上樱枝,一把扯下天青色的发带,黑发柔顺地披散在肩头,脱去青色的外衣,毫不犹豫地走进雨中。
飞散的白色水沫折射出彩虹一样的光,留衣自然而然地置身在这样一个美丽的世界。
透明的,温柔的,遭受了伤害的舞蹈,毫无真实感。不能碰触,好像指尖一点,就会像水泡一样消失。
在雨中淋得湿漉漉的,勾勒出单薄的肩背,明明是如此优雅和缓的动作,却又无意识地透露出将要一瞬间狂乱地燃烧殆尽的艳丽。
啪——樱枝一不小心从手指间跌落在地上。
两个人定定地凝视着彼此,雨很大,很大,一层又一层的水雾,视线一片模糊。
“来梦,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答应我,好吗?”一颗颗水珠自洁白的额头,脸颊流淌下来。
沉默了很久很久,一个轻微的声音从雨的那头传了过来,“嗯。”



一阵风吹来,猝不及防的,漫天的水气朝他们扑面而来,一时间烟斜雾横,唯一的看得清只有那枝半凋零的樱花。
鲜明的色彩,一片片心脏的形状,在雨水的滋润下,弥漫出一种病态的红艳,悲哀得,悲哀得无法忍受。



幕十 春之月,像是他的背影
留衣庭院前的白山樱开了,竭尽所能地绽放,白得如此可怕刺眼,花瓣末部带着梨花般似有若无的薄绿,风吹来时,一天一地都笼罩着一层凄艳的雪光,因为极端的痛苦而美到不可思议。



自为太子挑选老师这件事情成为交恶的导火线后,亲王和皇后间的倾轧越来越激烈,要代替天皇号令天下,要成为幕后的“天下人”,在同样强烈的野心面前,亲情本身就是一种毫无意义的牵绊。当然也免不了有一些人躲在角落里用幸灾乐祸的眼光看着这一切,早就瞧不惯朝苍家的气焰,如今无论是倒了哪一个,都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
鸟羽皇后多次派遣小童来请留衣去宫里说说话,倒也并不掩饰拉拢这个弟弟的目的,可都被留衣技巧性地拒绝了。朝苍家内部的斗争,他一点都不想沾染。



朝苍征人难得向留衣询问真鹤功课情况的时候,中村外记前来拜访。
身着嫩绿织物的中年男人献上了一把直刀,漆黑得毫不起眼的刀身,却是一百年前和葵纹御前齐名的村正康继。若不是这样一把饮血如麻的刀,已经六年没有拔刀的朝苍征人是万万不会正眼瞧一下的。
咔——骨节明显的手指一把抽出了刀,几乎可以用眼睛看见的亮白刀气,一波一波向外扩散,被团团包裹住的冰冷杀意,令人不由自主地从身体内部感到颤栗。
依旧是盘膝的姿态,挥了挥手臂,一闪而逝的白光,快得连影子都捉不住,卷起的风笔直扑到脸上,有点疼痛。利落的一下声响,屋内的木架子犹如折断的稻草,猛地向后坍塌,一刀两断。
侍女们吓得瘫软在木地板上,牙齿不住地咯吱咯吱打颤。
“好强啊。”
用稚嫩的声音赞叹着,真鹤紧张地拉住留衣的袖子,仰起小小的面孔,“我将来会和父亲一样强吗?”
“会的,一定会的。“拍拍孩子的头,留衣眨了眨漆黑眼睛,好沉静的笑意。
可爱的孩子,你已经拥有了比我健康的身躯,可以做很多我想都不能想的事情。往后我会把自己所拥有的全部交托给你,计谋,权术,甚至还有长久以来亲手在王朝中建立起的影响。
无法明了这样的做法是对是错,可只要我们心中还存在着对那个人的憧憬和思慕,那你走上同我一样的未来就是无法避免的事。
“可是……”真鹤异常不满地皱了皱眉头,瞥一眼跪在父亲面前堆起一脸献媚笑容的中村,“我讨厌那个人。”
男子微秃的脑门向这里伸过来,讨好地向留衣笑了一笑,犹如爬虫一样黏腻的眼光。
“我也是。”
支起身,向朝苍征人行礼后,就拉着真鹤告退了。



杀死自己的妻儿来换取地位的男人,卑贱得令人作呕,可在自己依靠的权贵面前却比任何人都要忠心,
朝苍留衣明白过这一点,朝苍征人自然也同样不会忽视。



& & & & & & & & & & & & & & & &



牵着真鹤的小手经过樱花林走向里屋,却撞上小督正让侍女们从屋子里搬出一个个沉香木箱子,一抬眼看见他们,小碎步迎了上来,“突然想起来朝颜夫人的衣物很久没有整理过了,现在正好可以拿出来晒一晒。”



侍女们拉起一根根用白娟擦干净的木杆,把箱子里的衣裳一件件挂上。唐土舶来的雪白的绸缎,鲜红的绮罗,那衣料上花一样的纹路,一旦顺着风飘起来,就会折射出璀璨夺目的光彩,比天空中的云霞还要美丽。春日的樱唐衣,夏天的紫藤衣,秋时的枫袭衣,冬季的红梅衣,似乎可以想象得出拥有这些衣物的会是怎样一位绝代佳人。
“真漂亮。”真鹤的大眼睛好像被感动了似的不停眨着,连留衣都情不自禁地用脸颊贴近了这些衣服,冰凉润滑的触感,一时间,好像回到了童年的光阴,母亲传递过来的暖暖体温,总是伴随着肌肤上一阵又一阵的甜香。
“很像呢。”着深红色夹衫,上罩红面蓝里汗衣的小督立在廊下,一向端庄的五官露出做梦一样的神情。
“咦?”
“你和朝颜夫人啊。这些衣服加上你,简直就像她复生了一样。”突然用袖子掩住嘴吃吃笑起来,“对了,留衣你要不要穿穿看你母亲的衣服?”
无言瞪大了眼睛,开……开……玩笑吧。突然感觉有人在扯他的袖子,低下头,迎上真鹤异常认真的神情,“真鹤也很想看呢。”
张了一下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在小督和真鹤的无限期盼的眼神下,沮丧地点了点头。



虽然和母亲长得很像,可青年的身架也不适合穿太过鲜艳的衣裳,选了一件水青色的常礼服,披在了外面,松松软软地系上了带子,有些陈旧的熏衣香的味道在鼻尖微微漂浮着。
漆黑的长发,漆黑的眼睛,犹如樱花一样散发着虚幻气息的白晰五官……
小督睁大了眼睛,倒吸了一口气,说不上话来。
“小督,怎么了……?”
还来不及提出自己的疑问,就被过长的衣裾绊了一下,不由得往后踉跄,狠狠撞在一个人身上。眼角很快瞥到一抹黛黑色,攸地一惊。
“大人!“
“父亲……”
小督,真鹤,侍女们都慌慌张张地跪了下来,留衣回过头,真的是朝苍征人。那双狭长而冰冷的眼睛在看见留衣的打扮后,无法抑制地紧缩了一下。
“……朝颜……”
朝苍征人面部的肌肉绷紧了,根本掩饰不住此时内心的动摇,虽然没有声音,留衣却依旧读出了自己的母亲的名字。修长的手指牢牢抓住留衣的双肩,朝苍征人用想要杀死人的眼神紧盯住近在咫尺的留衣,很久很久以后,摇了摇头,渐渐低垂下眼睛。
这是留衣第一次看见这样失态的朝苍征人,从那面具的裂缝中迸出令人窒息一样的情感。
一点点白色的樱花飘下来,疏疏朗朗,笼罩在淡蓝光线中闪着微芒。风大了,有些透明的漩涡里形成纷纷扬扬的雪白,脆弱的躯体却有着花一样温柔的香味,是樱花雪啊,只属于这个季节的美丽。
在这样的春雪中,朝苍征人的声音也好像被深深感染了,变得很温柔,不可思议的,伸出指尖把留衣脸颊上的黑发拨到耳后,“你和朝颜真的很像。”
是在微笑,真真实实的,因为年少轻狂时的爱恋而怀念的笑意。
就像母亲第一次和自己亲昵时的失措心情,不知如何是好的视线笨拙地摇晃着,完全没有察觉在小督的示意下,所有的人都悄悄离开了。
朝苍征人用细长的瞳孔凝视着留衣,那种眼神并不是在看他,只是要透过这个躯壳,和一个早已经不存在的虚幻影子交换着言语。
留衣抬起黑漆漆的眼睛,那是一种突如其来的冲动,“你喜欢过母亲吗?”
没有移开视线,只是沉默了一下后,用沉稳的声音肯定了自己的感情,“她是我唯一爱过的人。”一点点放开扣住留衣的手,从男人逐渐冷淡下来的眼光里,留衣明了这是朝苍征人最后一次愿意放纵自己的情感。
“等一等。”直直看着朝苍征人离去的背影,追上前几小步,还不想,还不想让一眨眼就会无影无踪的虚幻消失,“……你……以为母亲死后会去哪里?”
修长的手指拂了拂肩头的樱花,没有回头,“地狱吧,那里会是我去的地方,她会在那里等我,等我带着完成的梦想去找她。”



闭上眼睛,那些美丽的衣料在风中翻飞,一层又一层,不断变幻着的颜色唤醒了一直沉淀在心中的情感。
母亲的视线和青年交汇的时候,樱花一样嘴角绽开甜美而又忧伤的微笑,无法形容的光彩啊,一生只有一次的爱情,是多么激情而又壮烈。
那是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世界,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挡在中间。



留衣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原谅了母亲,原谅了她为了爱情而抛弃了自己。
在成为母亲前,她首先是一个女人,朝颜用自己的方式纯粹地爱着,甚至不惜用死亡来实现朝苍征人的梦想,再也没有比这个更能打击朝苍三纪彦,也再也没有比这个更能斩断了朝苍征人因为她而犹豫的最后一些牵念。
那他呢?
有着狭长而冰冷瞳孔的男人是不是也因为母亲的死,而变得毫无退路,最重要的东西已经不在了,哪里也找不到,只有不停往前走,不能回头……



& & & & & & & & & & & & & & & &



春日特有的下弦月升起的时候,八重樱正开得灿烂。
莹白的微光,一闪一闪的,完完整整倒映上群青色的夜空,花朵的缝隙中,月光同星光模糊地融合在一起。
春夜总是特别宁静的,粉红粉白的杜鹃花绵密柔软,如果再轻盈一些,妖精或许可以在上面安眠。微风中有着温润的水气,不由得想起河堤上芦苇低低的细语。



留衣穿着一件白单衣,曲起膝盖靠在格子门旁,好像在思索些什么,单衣的颜色和樱花的白光混在了一起。视线看向正在替自己整理被褥的小督,茫然地开了口,“小督,爱一个人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咦……”小督忙碌的手停了一停,惊讶地凝视着留衣。好半天,似乎看穿了留衣的苦恼,神情渐渐柔和下来,用明澈的声音诉说着,“这个我也说不太清楚,也许只是一种既痛苦又喜悦的心情。当你想到他时会觉得心痛,会不由自主地流泪。”
“是这样?”无意识地嚼着一片萝卜花,舌尖尝到冰凉的汁液,有春天的味道……
“你已经不介意六年前我骗了你?”
那一日同白石来梦并排坐着,雨一直没有停,瓷青色的水点溅在脚踝下的石阶上,自己似乎是这样问的。
“不,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这件事情,无论是你,还是自己。”用淡然的口吻说着的青年,用浅栗的带子束起来的头发在雨光中闪闪亮亮。
“那么?”
“因为喜欢你,所以才会那么痛苦。”眼睛里的苦笑是足以扭曲嘴角的痛楚。



——因为喜欢,所以痛苦。
喃喃自语,一遍又一遍念着来梦的话。
歪了歪头,看着地上数十张画布,画上的青年有着不同的姿势,不同的表情,可眼睛都是一样的,水似的清亮。
无声地笑了起来。
“白石君,现在我也可以说,如果我们从来没有相遇过那该有多好啊。”



幕十一 菊花与刀
春日的贺茂祭临近了,嫩白嫩红的樱花开遍了平安京,树枝上的叶子还不十分繁茂,只是青葱的样子,姹紫嫣红的烟霞笼罩着整个天空。
亲王和皇后的争斗,却在如火如荼的时候很突然地平静下来了。朝苍征人顺利担任了关白的职务,几日来在自家的宅邸中接受来自各地官员的拜访。小夜子则准备着贺贸参拜的事宜,忙碌中并没有忘记往年的惯例,把做节日衣物的青朽叶和二蓝的布疋包成卷,放在木箱里,派遣小童送到朝苍家,表明自己交好的意思,这没有一点预兆的亲切也真真让人感到疑惑。
平安京的角落里正悄悄滋生着有关鸟羽皇后的流言,说的是照常皇寺的主持和她不可告人的私情。当朝皇后那具有强烈色彩的美貌,已经不止一次在宫闱中引起非议,但因为其强悍的个性与专横的手腕,倒也没有人敢吱声。至于那位俊秀的八镜野大师,每当他向一位贵妇人传授佛学教义时,总会出现这样或那样的谣言。



临时祭的时候,街上很热闹,男男女女穿上了最漂亮的衣服,店铺的柱帘上都挂着从上贺茂的神山采来的葵叶。
前往参拜的皇族队伍相当长,骑马先驱的官员着柳色下袭,插头的绢花做成棣棠的形状,陪丛们用扇子打着拍,唱着歌谣,“武勇的贺贸社的木棉手襁,我没有一天,不把你带在身上。”
桐原天皇坐在御舆上,抬着御舆四角的大舍人次官,担任警卫的近卫府的中将少将,穿末浓,村浓,卷染等各种颜色的衣服,比往常都要精神好看。
朝苍征人和朝苍真鹤同乘一辆车子,车帷上交叉装饰着葵花,小男孩为了这个可以和父亲亲近一点的机会,兴奋得一个晚上都没有好好睡觉。
留衣也以大纳言的身份参加了,十郎左和若叶随侍在侧,留衣百无聊赖地掀开车帘看向外面,一幅心不在焉的样子。若叶和十郎左对视一眼,不是看不清楚主子的心思,一个多月来,他虽然没有向眼线询问过一点有关于白石来梦的消息,却也只不过是刻意这样做罢了。



在斋院门口下了车,等候的朝臣们一致向朝苍征人行礼,在他微微颌首后才将笑容转向桐原天皇。亲王没有穿太过累赘的礼服,只着了一件黛黑色的直衣,打衣的折纹像水上的浮冰一样闪着光辉,很多皇族都憎恨着朝苍征人重用下级武士因而侮辱了贵族的名声,可就算再咬牙切齿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一个相当出众的美男子,古典的五官,挺拔秀颀的身躯,表现出坚强意志的下颌线条,抿得紧紧的薄唇,比桐原天皇更具有天下人的气魄。
作为关白第一个随着天皇上前参拜,朝苍征人解下随身的村正康继,搁在了右侧的木架上。
咚咚咚——女童们同一时间敲响了用牛皮裹成的小乐鼓,从华丽却显得笨重的袖子里伸出手肘,或折或弯,在鼓面上就好像燕子一样轻盈地飞翔。
鸟羽皇后亲自挑选的舞者一个接一个围成了圈,冠帽上插着葵花,手里拿着长长的藤枝,看不清楚面容。整齐地顺着乐鼓踩出步点,看得出舞步袖法都下了一定功夫,用心不浅。春雷似的鼓声中,舞者微倾身躯旋转起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旁观的人不敢出气几乎以为他们的腰就要折断的时候,鼓声咚得一下嘎然而止,左侧的少年侍童们紧跟着吹起了横笛,截然不同的小调,平缓柔丽,舞者也停了下来,慢慢缩小了圈子。
“大人,好像有点不太对劲。”十郎左很警觉把手指搁在腰间的配刀上,大理石一样的眼尾闪了闪,垂下头在留衣身畔耳语。
视线停留在那几个舞者身上,留衣眯细了眼睛。乐人们都脱下最外面一层的白色舞衣,托至头顶一摇一晃,上面的花纹都是银色春泉,一件紧挨着一件的样子,在阳光中看起来就好像溪水一样迂回流淌,晶晶亮亮中有什么东西在留衣的眼底一闪而过,“……是他……”屏住了呼吸,那个人的气息自己是绝对不可能认错的,真的是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突地看向朝苍征人身旁的真鹤,“糟糕!”
咚……咚……咚……从沉静的空气中一点点再度响起的鼓声,舞者的动作也开始变得活跃,春泉起伏的弧度愈来愈大,当鼓声到达最高点的时候,哗啦——乐衣突然爆裂开,随着满天四散的白色布屑,一股冷峻的刀气刹那间向外四射开来。
官员中间有谁大喊了一声,“是刺客,小心!”可声音还没有完全传出,刺客中为首的青年已经直直冲向了朝苍征人,白衣胜雪,束腰上漂染着几小片红得通透的枫叶,格外醒目的样子,那一双没有丝毫杂念的眼睛,明亮得逼人。
“朝苍征人——”
是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来,立时挥刀,银白的光亮倒映在来梦的眼睛里,散发出无法形容的光彩,刀锋向着亲王砍了过去。
如梦初醒的朝臣们开始骚乱起来,几个还能保持冷静的赶忙护着瑟瑟发抖的桐原天皇从前门离开。近卫府的警卫挥开长刀,杀气腾腾地迎向这十几个装扮成乐人的刺客。



凭借本能顺着刀锋砍下来的方向往后退,虽然事出突然,可朝苍征人也没有丧失比任何人都要明澈的理性。
——又一刀!
落空后立刻从左上侧劈来的一刀堵死朝苍征人的路线,来梦的腕力并不是最好,却可以利用速度来弥补,完美地迎合气流而划开的又大又美的弧度。
好像躲不开了呢,眯细了狭长的瞳孔,朝苍征人极快地把刚才还护在身后的真鹤拽到了自己的面前。来梦的刀在面对完全没有防备的孩子也没有停下,而是加快了刀势,显然是要把真鹤和朝苍征人一起劈成两段。刀锋砍进真鹤左肩的时候,朝苍征人已经用不可思议的矫健抓到了村正康继,铿锵拔刀,刀尖毫无犹豫地自真鹤的体内穿过,以极其诡异的角度刺进了来梦的胸口。
“啊——”孩子凄厉的喊声。
“真鹤——”
自己的惨叫声听在耳朵里竟然有着双重的回音,留衣不由自主向前冲的身体被十郎左从身后一把抱住,“十郎左,你放开……”双手无意识地挥打着,男人却死死地不肯放手,“对不起大人,可是现在不能过去,绝对不能过去。”
“……父亲……”真鹤艰难地把头转向后面,瞪得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不可置信的神色,朝苍征人没有看向自己的儿子,甚至没有眨一眨眼,只是紧盯着对手,调整自己的呼吸,来梦也是一般的神情。吸气……吐气……吸气……吐气……一刹那,两人的呼吸达到同步,同时撤刀。
滚烫的鲜血近乎沿着直线向四周喷洒出来,红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红枫叶开了整整一山坡,熊熊燃烧起来,比任何花都要好看……)
孩子像破布一样伏在地上,手指不停地痉挛,“……父亲……父亲……父亲……”好像野兽一样短促的呻吟,终于在瞳孔放大的瞬间,从睁得大大的眼底涌出了泪水。
四溅的血污中,朝苍征人和白石来梦的刀狠狠碰撞在了一起。
铛——来梦被震得往后退了两步,整个手臂都有点酥麻。不由得咬紧牙关,他的情形并不太好,伤口被撕裂开来,血已经完全浸湿了胸前的衣裳。比较起来,朝苍征人的呼吸丝毫没有混乱,一刀比一刀来势凶狠。来梦的手心沁出了冷汗,湿漉漉的,只得改用双手握刀,明了一切的朝苍征人冷冷晒笑了一下。
仿佛被刀的撞击声惊醒,留衣茫然瞪视着真鹤尸体的视线,缓慢移向白石来梦和朝苍征人,两把刀刃……两把刀刃带着仇恨和愤怒的力量格在一起,火花四溅。胸口的感情突然间膨胀起来,那些被压抑了多年的痛苦,喜悦,悲伤,快乐,一波又一波袭来,心脏痛得绞在了一起。
“哇——”
“大人!”
趴在十郎左身上,留衣不停地呕吐着,早晨用过的膳食,点心,药汤,直到最后连一点清水都吐不出来。
“大人,这里太危险了,快走吧。“
“不。”抬起头颅,留衣显得苍白的脸上有一双折射出摄人光芒的眼睛,十郎左不由得绷紧了肌肉,被那样漆黑的瞳孔紧紧盯着,好像一不小心就要被里面的强烈感情吞没,“十郎左,快去找车子。”
“大人,你……”
“快去!”眼神变得异常严厉。
“是。”
“大人。”始终沉默着的若叶掏出自己的白绢,好让留衣可以擦拭一下衣服上的秽物,“这样太危险了,我和您一起去。”
“不,你回去。”
“可是,大人……”
“在家里等我,我一定会平安回来的。”笑得深深浅浅,好像又是原来的那个朝苍留衣了,一开口,山水都要沉静下来,让人无法不去相信他。“还有,替我好好安葬真鹤吧。”说这句话时是有点艰难的,喉咙口一阵恶心,几乎又要开始呕吐起来。
咬紧下唇,红红的眼角几乎要哭出来了,“是,我一定做到,所以请您……请您一定要平安回来。”



& & & & & & & & & & & & & & & &



“主上,这里由我们撑着,您先走吧!”
眼见己方开始出现溃败的趋势,这样大喊着的青年替白石来梦接下了朝苍征人的刀,却又很快死在了他的刀下。
在剩下不多的同伴的掩护下,来梦自左侧的柏林中顺利撤走。胸口的伤并不是很深,可流了太多的血。呼吸越来越沉重,一个踉跄,来梦不得不把整个身体靠在一棵树上,闭上眼睛压制袭来的眩晕,突然一只手从背后捂住了他的嘴,身体一僵,就要挥开手中的刀。
“是我.”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犹如春日的微风让人不知不觉地松懈下来,回过头,迎上了留衣那一双漆黑得映不出一点光的眼睛,“这次,请你相信我好吗?”
定定看着,然后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来梦绽开一丝苦笑,却意外地扯动了伤口,嘴角有点扭曲,“我总是对你没有办法。”
“……谢谢……”有点忧伤又有点喜悦的神情,一把拉起来梦,向在前方等候的十郎左跑去。



摇摇晃晃的车子里,来梦的意识开始变得混沌,冷汗涔涔的额头靠在了留衣的肩上。有些担忧的留衣不停地和他说话,希望可以令得他保持清醒。
十郎左从外面掀起车帘,眼见这样无法料理的状况,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大人,现在我们去哪里?
“照常皇寺。”略微思索后下了这个决定。



虽然早已经猜到有这个可能,却没有想到让叶的遗族和鸟羽皇后这么快就联手了,只为了同样的一个目的——杀死朝苍征人。
微微侧过头,留衣的额和来梦的额碰在了一起,感觉着由彼此的脉搏传达而来的温热。
真的变了很多啊。
现在的你为了己身的执著,宁愿将自己投身在污秽的互相利用的泥沼中。而以前,或许想都不曾这样想过。
六年了,好漫长的六年,春树绿时,夏荷开时,秋枫红时,冬雪落时,我们都已经脱胎换骨。



& & & & & & & & & & & & & & & &



八镜野见到留衣和十郎左时是有一点惊讶的,可一看到被藏在车子里已经昏迷的来梦,也就完全了然于心的样子,找了几个贴心的小沙弥,在里院中收拾出一间隐蔽的屋子。



替昏睡的青年抱扎好胸前的伤口,八镜野在水盆里洗去了手上的血渍,一股清淡的药香随着指尖的动作弥漫开来。
“大师。”留衣凑过来,不自觉地流露出紧张的口气。
“没事的,并没有伤到内脏,可能是他本能地避开了要害,虽然我的医术不算太好,可应付这些也已经足够了。”微笑地看着留衣松了口气的神情,挥了挥手,“我们出去说吧。”



浅蓝色的天空,阳光犹如一粒一粒沙金,闪闪亮亮,青草铺成一地的绿,昆虫优雅的振翅声,扑扑作响。花的身体都是脆弱的,白中带着一点单薄的淡绿。
“留衣,你有心理准备了吗?”八镜野背对着留衣,一向淡泊的口气不觉得凝重起来。
“……”
“你做好因为背叛朝苍亲王而凄惨收场的准备了吗?”
完全放弃似地叹了口气,留衣摇了摇头“当时我只想救他,其他的并没有顾虑太多。”
回过身来,八镜野显出了有一点悲哀的神情,他伸出手握住留衣的肩头,逼他直视自己的眼睛,“这样是不行的,两条路无论如何你只能选择一条,否则只会害了你自己。”
漆黑的瞳孔变得茫然了,这是以前从来没有在留衣身上见到过的神情,“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现在连画都不能让我的心平静下来。六年前,我明明狠得下心,现在却好像完全被他牵着走一样。”
“傻孩子,那时你的年纪太轻,不懂得如何处理自己的感情,而现在靠画画已经压制不了你的感情,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放开手,八镜野的嘴角扯开一个忧郁的微笑,每当他这样笑起来的总会让人无由地伤心起来,好像看到即将凋谢的樱花,却又完全无可奈何的样子。屋脊上方传来了寺院的钟声,悠悠扬扬的,一百零八下,不多也不少。
“留衣,你相信我和鸟羽皇后的流言吗?”逆着阳光,留衣看不清八镜野的表情。
“……”
“以你的手段,应该早就知道我是你哥哥的密探。借着讲授佛学和那些女人私通,再利用这种关系探取情报,不光是鸟羽皇后,还有很多曾经和朝苍家作对的官员的妻子。其实你一直都是知道的,却从来不过问,这真的很像你的作风啊。”
“……”
“我告诉过朝苍亲王鸟羽皇后和让叶密谋,利用这次的祭典刺杀他。可他依然把自己置身在危险中,想用这种方式打败你的姐姐。真的是相当可怕的人,不仅我和你,甚至他自己都可以用来作完成他野心的棋子。”
“不要说了!”无法克制地想到了真鹤,留衣立刻打断了僧人的话,垂下眼睛,摊开的手心上一小点一小点阳光跳跃着,“这些我的确都知道,我也一直想问你……”眼尾飞扬,漆黑的眼睛定定凝视着僧人,“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因为我一直思念着的一个女人。”八镜野的微笑中,带着厌倦人生的似放弃又似安适的神情。
“你……”
“我非常非常爱她,可是我们不可能有结果,因为……她是我的姐姐。”风清云淡,毫不在意的声音,好像在叙述世间上一件最平常的事情,“姐姐是白河天皇时的斋宫,她并不漂亮,却比任何人都要虔诚,可是这样的她却在一次祭典中爱上了你的哥哥,因为觉得自己的感情亵渎了神灵,最后自杀了。我记得她临死前,一直拉着我的手叫我代替她去帮助那个男人,实现那个男人的梦想。明明一直佯装不知道我对她的感情,却在那个时候说出这番话来……”低伏的面孔上,嘴角悲惨地弯曲着,“而我唯一能作的就是完成她的遗愿……我就这样出了家,成了你哥哥的密探。”
青绿色的叶子在阳光一摇一晃,把闪闪亮亮的沙金像水一样洒过来洒过去,留衣突然觉得刺眼,眨了眨眼睛。
“不要为我觉得不值,留衣。其实每个人的心里都住着一个鬼,只是我的鬼让我爱上了自己的亲姐姐。”八镜野的指尖指向留衣的心口,澄澈的瞳孔里带着深深的慈爱,“而你的鬼也让你喜欢上了不应该喜欢的人。”



留衣脱下木屐,走近沉睡中的青年,格子门外簇拥着的绿叶把阳光泼洒进屋子里,把来梦苍白的肌肤照得有点透明,颈部的曲线延伸下去,摇曳着微妙的阴影,白单衣微微倾斜,绷带在肩头若隐若现。
“你对我没有办法,我又何尝不是这样。”
低下头,两人的鼻尖几乎碰到了一起,可以听见来梦微弱却很平稳的呼吸声。很奇怪的,只要这样听着,就可以让自己觉得无比安心。
苦涩地微笑着,略微侧过头,轻轻吻在了来梦的唇角。



幕十二 映照着易逝的生命



春天的破晓是四季中最美丽的,山顶周围一小圈渐渐白亮起来,几颗依依不舍的星子还在天幕的一角绽放出微弱的光芒,有些淡紫也有些橘红的云彩飘浮在那里,单薄的身姿变换着各种各样的形状。



来梦是在噔噔噔的声响中醒过来的,眼皮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沉重,淡蓝色的血管在上面微弱跳动着。侧过头,还不太明朗的意识从黑暗的水底浮上来……
留衣因为晨光而显得朦胧的身影背对着他坐在房间外的木廊上,乌黑的长发没有好好整理,只是很随便地系着一根淡青的带子。药舀被搁在膝盖上,右手握着翠绿的药杵正一下一下笨拙地捣弄着。
茫然地想起来,好像啊,好像他的母亲。
极小极小的时候,自己的身体总是会在中午低烧好一阵子。母亲喜欢坐在廊沿,一边小声哼着歌,一边替自己捣弄着草药。阳光很白,很亮,母亲的背影似乎也闪烁着温柔而不刺眼的光芒。也许是意识到自己的醒来,她侧过身子,微笑着的眼睛漂浮上一层晶亮的水光——来梦,觉得好一点了没有?
来梦的母亲结花出生在平安京,是贵族家的大女公子,却出人意料地是一个性子活泼的少女,一心一意地哭,一心一意地笑,仿佛有用不完的生命力,或许也就是因为这样,她才有不顾一切,抛弃家族,身份,甚至是爱着自己的男人而和父亲私奔的勇气。



让叶虽然是一个四面环山的小地方,却到处长满了有着五爪形叶子的枫树,忍耐过冬天,春天,夏天,由青玉色一点点变成红色。到了秋季,整个让叶都是鲜红鲜红的,无知无畏地熊熊燃烧,好像下一刻就要化成灰烬,那种虚幻却又真实的色彩,美得让人叹息。
结花相当喜欢让叶的异种红枫,所以宠溺着她的父亲毫不犹豫地把宅邸中的院子全部建成了面对山坡的样子。



在这座不太大的宅子里,母亲养了很多兔子,那是她从平安京带来的唯一的嗜好。父亲一味的纵容下,家里很快成了兔子窝。
最大的那一只自出生就谁也不肯理睬,总是带着其他小兔子四处捣乱。有一次,甚至蹦跳向熟睡的父亲,用四肢趴住他的面孔。
忍无可忍的男人,在妻子的扑哧笑声中,把那只兔子丢给了自己的儿子,由他来照料。
软绵绵的白毛,好像一用力就要坏掉的身躯……看起来明明那样脆弱,却是一个活泼得过了头的小家伙。
照顾它的来梦费了好大的功夫,才让这只别扭的兔子开始相信自己,肯从自己的手心中叼走最爱吃的萝卜,经常一折腾,就是大半天。可早晨睁开眼睛,来梦总是可以看见一团毛绒绒的白球正依偎在自己怀里,无比安心地沉睡。
“好漂亮的红眼睛……往后就叫你红叶吧。”
用指尖点了点兔子的额头,来梦咯咯笑着替它取了名字。
大概是自那个时候起,它对自己越来越亲热,身前身后,黏得比任何人都紧。而来梦也喜欢玩耍一样地把它高高抱起,很奇妙的,只要感觉着那小小的身体传递过来的温度,即使心情再怎么焦躁,也会很快平静下来。
在结花和来梦的完全放任下,红叶和其它兔子依然在家中作威作福,圆溜溜的眼睛毫无畏惧地挑战着父亲的怒吼声。



虽然年纪小,但父亲和母亲真心相爱的事实依然给来梦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父亲并没有英俊的面容,和平安京里那些曾向母亲写过情书的男人比起来,似乎就只是一个不懂风雅的粗鲁男子。可只要他从国主那里回来,母亲就会像少女一样欣喜地扑过去,那样眩晕的拥抱,仿佛蕴含着无数甜腻的亲吻,使得见者不由得打从心底期望,如此美丽的感情永远……永远不要结束。
母亲总是对来梦说,喜欢这种心情谁都是无法控制的,就好像我和你父亲一样。如果有一天你也遇到这样一个人,一定要坦率地面对自己的情感。
来梦把这句话深深地记在心里。
从小,他就被养育成一个可以诚实地对待自己和他人的孩子。
过于尖细的下颌,紧绷的脸颊,形状优美的眉毛,还有绽放出强烈色彩的眼睛……
纯粹……高洁……坚毅……
这都是父母要求来梦拥有的东西,所以哪怕被国主牺牲,一家全部被送往平安京作为人质,他的意志也不曾出现过一丝一毫的摇摆。
如果说没有遇见那个男人的话,也许来梦一辈子都不可能体会到被压制被折服的感觉。



带领着训练有素的武士阻截住车队的男子,有一双令人印象深刻的玻璃珠似的瞳孔,抽出刀来的时候,变成了鬼一样的红色。
父亲的头被一刀砍了下来,那样强壮的父亲,那样可靠的父亲,却连五刀都无法抵挡住,头颅轱辘轱辘地在地上滚了一圈,目眦俱裂。来梦茫然地跪在由父亲的头颈中喷溅出来的红色血雨中,瞪大眼睛看向那个男人。
毫无感情的眼神,把依旧滴着血水的刀尖指向了孩子。
“快走啊!”
凄厉嘶喊着的母亲拖着自己躲到了车子后面的山洞里,没有多少时候,山上的石块夹着让人窒息的尘土滚落下来,犹如夏季暴风雨时的雷鸣,一下子彻底堵死了洞口。
为什么?
为什么在那个男人面前自己连动弹一根手指都没有办法做到?
冰冷得足以让人窒息的气息,是完完全全地压倒了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来梦被憾恨得不能自已的情绪所笼罩着。
山洞里面阴湿湿的,没有一点光亮,等眼睛可以勉强分辨出一些轮廓,也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寒冷和饥饿在身躯内部迅速扩散开来。
“……来梦……”
母亲软绵绵地依靠在一块大石上,手指仿佛无法呼吸似的紧紧抓着胸口的衣裳。
“母亲!”这时候才注意到母亲的胸前插着一只弩箭。
被血浸湿的指尖一点点摸索过孩子的面容,结花艰难地笑了起来,“活下去,来梦,无论如何你都要活下去。”从怀里面掏出被吓坏了的红叶,“本来是怕你寂寞才带来的,现在正好可以用来做你的粮食。”
“……母亲……”无法置信地睁大眼睛。
结花用几近可怕的力量攥住来梦的手,“你要代替它活下去,代替它用眼睛重新看到这个山洞外面的世界。”深不可测的黑暗里,只有母亲的眼睛看起来是如此地明亮,灼热的光芒强烈地撞击着人心。
“……来梦,我可能活不下去了,到那时,你也要吃下我的尸体,记住无论怎样辛苦,你都要活下去!”
“我……我明白了……”
微微痉挛的手指自母亲那里接过红叶,把头埋在兔子温暖的脖子上,慢慢摩搓着,摩搓着……仿佛为了保持理性,狠狠地吸了几口气,然后一口咬了下去……刚开始还可以感到小小躯体的挣扎,拼命摇晃着四肢,渐渐地,就再也没有一点声息了。
涌进嘴里的血带着一股腥气,可同时也温润了犹如着了火的喉咙。
无法弄清在脸颊上纵横的冰冷液体究竟是什么东西,只觉得难以忍受的恶心,整个身体好像剧烈排斥似地想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吐出来,压抑着,死命压抑着,逼迫自己一口口继续艰难地咽下去……



搁下了内心唯一的牵挂,母亲很快也离开了人世。相当明白她在说那番话的时候就已经没有活下去的念头了,毕竟她是在用全部的生命来爱着父亲,那是一种连死亡都不能阻碍的浓烈情感。
是真的吃下了那具尸体,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几乎可以感觉到母亲还活着,那和煦的微笑,手心的温度,香甜的气息都继续存活在他的身躯里面。神智清醒的时候,用外衣把母亲剩下的骨头包裹好,埋在石头底下,恭恭敬敬叩头告别。



就好像肢体缓慢沉进黑暗的泥沼中,来梦的意识越来越模糊,不能够睡,不可以睡,内心深处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澈的理性告诉自己,一闭上眼睛就真的再也醒不过来了。
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疯狂欲死的虚无里,支撑着他的只有这样一个念头,代替父亲,代替母亲,重新看到这个世界。



朦朦胧胧的视线一角,洞口的石块似乎正在被一点点搬掉,刺眼的光亮毫无章法地射了进来,还有一些清爽的空气。
来梦的视觉和听觉已经丧失了大半,只觉得似乎有一个人抱着他走了出去,用手心遮住了他的眼睛,“千万不要睁眼,光线对现在的你太过强烈,一个不好是会瞎的。”
把新鲜的微风吸了个满怀,等胸口平顺过来,才慢慢睁开沉重的眼皮,那是一个具有古歌诗人一样华丽色彩的男人,迎上来梦的眼睛后整个身躯都僵硬了,露出了与其说是怀念,不如说是悲伤的神情。
“一摸一样的眼睛……你是结花的孩子?”
风雅的男人,和豪迈的父亲完全不同,却一样爱着自己的母亲。得知父母都已经死去后,他把自己带回了平安京,还特地请了最好的大夫。
为了能早点恢复体力而熬的肉汤,来梦却连一口都喝不下,哪怕只是闻到气味都会同那些令人作呕的记忆重叠在一起,无可奈何下,天草征一郎只得找来寺院的僧人,做出了最上乘的素斋和药汤。
……透过严严实实的石块传来了屠杀马匹和奴仆的声音,哭泣声,悲鸣声,骨头被砍断的声响,血块堵住喉咙而发出的轻微呻吟……
在他被这些噩梦不停纠缠的三个月里,朝苍征人出兵让叶,铁蹄铮铮,那片让人移不开视线的鲜红色彩被永远丢弃在了记忆的泥沼中。
“让我变强,变得比那个男人还要强,拜托了。”
不依靠他人的搀扶,自己可以独自行走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面对着天草征一郎说出了这样的话。
男人完完全全怔住了,为什么呢?明明经历过如此凄惨的事情,为什么还可以拥有这样洁净的眼神?
(因为要活着,就算匍匐在烂泥中,就算终日被沉重的罪孽啃啮,也要坚强地活下去。)
抛弃了过去的一切,甚至是曾经令自己无比骄傲的让叶国姓,来梦用天草家义子的身份再一次挺直脊梁,用自己的眼睛确认着坎坷的未来。



十四岁的春天,樱花开得特别早,他为刺杀了即将举行冠礼的朝苍征人的弟弟而去了奈良。



初濑寺的樱花通常是白色的,也许因为生长在山顶,早春轻寒,看上去显得很寂寞也很悲凉。仔细找的话,还能够寻到一些其他色泽的樱花,微微的薄红,近似悲戚,在万千枝中泪光似的一闪,就不见了。
就是在那株最大的樱花树下,他遇见了那个少年。
被微风吹拂的刘海下,有一双犹如石头似的漆黑眼睛,看久了,整个人都好像要被吸纳进去。被墨香围绕着,他独自伫立在春日的光线中,海市蜃楼一样虚幻地微笑着。
那是怎样一个宁静的瞬间,若有似无的嫩绿和浅红变得透明了,连风的声音都静止下来。
——如果有一天你遇上了这样一个人,一定要坦率面对自己的情感。
他很突然想起了母亲,她捧着满满一怀装饰内室的红枫,因为刺眼的光线而了眯细眼睛,微笑着这样对自己说。



& & & & & & & & & & & & & & & &



“他把这首诗放在辉夜姬送给他的不死之药的壶中,交给一个使者。这使者名叫月岩笠。皇帝叫他拿了诗和壶走到骏河国的那个山的顶上去。并且吩咐他:到了顶上,把这首御著的诗和辉夜姬送给他的不死之药的壶一并烧毁。月岩笠奉了皇命,带领大队人马,登上山顶,依照吩咐办事。从此之后,这个山就叫做“不死山”。山顶上吐出来的烟,直到现在还上升到云中,到月亮的世界里。”
放慢了捣药的速度,留衣低垂下眼睛,好像在思索些什么,然后断断续续地小声说起故事来。
“赫映姬?”
身后突然传来的声音使得留衣的背脊一瞬间绷紧了,但很快就意识到是来梦,“你终于醒了。”没有回头,只是略微放松了身体,还不太明朗的晨光在他脸上留下了淡淡的青绿影子,随着风微微摇曳着。
“这个故事你在说给谁听?”跪坐在留衣身后,彼此的肩膀轻轻相抵着。
“……真鹤……”
“嗯?”
“我的侄子,就是你和……哥哥杀死的那个孩子……突然想起来这个故事我一直都没有给他讲完。”没有抑扬顿挫,拼命掩饰情感的声音,让人不禁觉得有点可怜。
“你在怪我?”鼻尖又闻到了曾经很熟悉的春天的味道,伸出手自留衣的背后握住了翠绿的药杵。
“说不怪是欺骗你。”有点自嘲也有点苦涩地笑了笑,“不过这样也许更好,被玷污前死去,总好比在将来泥足深陷。”
噔——噔——噔——两个人的手交叠着一同上下摆弄药杵。
彼此的心跳在寂静的空间中鲜明地回响着……嫩绿色彩的叶香顺着微风飘拂过来,似乎连身躯内部都充盈着一种甜美的感觉。
很久很久都没有这样沉静而温柔的心情了,被春日明澈的气息包裹着,总是可以忘却一切的苦闷。
“当我四处寻觅,何物可与樱花,或红叶相映?正是那些草魔,掩映在深秋的暮色中。”
小小吐出一口气,留衣无意识地轻声吟诵着。
“正是那些草魔,掩映在深秋的暮色中。”重复着里面的句子,来梦想象似地闭上眼睛,“……真美……”
“是啊。”眨了眨眼睛,轻微笑出了声,“如果我们可以在邂逅的初濑山上,有这样一座草魔该有多好。”
“在前面可以种一些樱树和红枫。”
“还要养一些兔子。”留衣很快地接了下去,侧过身体,用真挚的眼神确认着来梦明亮清澈的眼睛。
两人的额头靠在了一起,近在咫尺地相视着,都有点悲哀地笑了起来。



就这样吧,说着一些好听的谎言暂时沉醉在想象出来的世界中。
彼此都很明白,自己只是还不成熟的孩子,或是毫无畏惧一直往前走,撞得头破血流,或是放弃人生,从无选择地随波逐流。
就好像走在无时无刻不在碎裂的薄冰上,未来对他们始终太过迷蒙了。
又或许就是这种犹如樱花一样虚幻的美感才可以如此鲜明地捕获人心。

0

评论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