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12/21 | 北宋:宣和遗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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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宣和遺事》第一部 大漠風雲 1~33 完


第一章


西元1106年2月17日,北宋崇寧5年,正是爲紀念宋太祖趙匡胤而設立的長春節的第二天。

汴京城裏,北宸雨漸,椒房香微,整個北宋皇宮都還籠罩在初春的嚴寒中。

從西南角上花木扶疏的靈和宮裏,陡地傳出了一聲清脆的兒啼。

“哇——”

“生了,太妃娘娘生了!”

驚喜地叫著奔出來的太監,在細雨闌珊的庭院裏與帶著一群侍衛太監急匆匆大步走進院來的男子差點撞個滿懷。

“皇上!……奴婢無意衝撞,罪該萬死,請皇上發落!”

一擡頭看清楚撞上的人居然是當今皇上趙佶,太監不由慌成一團,撲通地就跪了下去。

“罷!起來罷!”

趙佶倒沒計較這麽多,只是問:“怎麽樣?”

太監躬身稟告道:“稟皇上,太妃娘娘已平安産下一位皇子。“

趙佶聞言笑道:“這麽說朕又多了一位皇弟了?正好,等哪天朕不想當皇帝的時候,總算有人來替朕分憂了。——這麽個什麽勞什子皇帝,朕早就不太想當了!“

“皇上!……“

趙佶身後的一干衆人隔得遠倒沒聽見,就躬身侍立在他身前的太監聞言卻嚇了一跳,慌忙叫了一聲,心想這種話可是亂說得的?——要是被高太后聽見了,還不知要鬧出什麽風波來呢!

趙佶斜眼看他一眼,笑道:“這有什麽不能說的?所以朕才不想呆在宮裏了,身邊儘是你們這種戰戰兢兢的人,連個笑話兒都不敢說!真是沒趣!“

“是,是……“

太監哪敢接這話茬兒,只得一路陪笑。

趙佶哼了一聲,大概知道再跟這太監說下去他也放不出一個屁來,轉身拂袖就走,邊走邊道:“你進去好生伺候太妃罷!朕要去曲尺殿向父皇他老人家問安!”

跟來的一群人,也呼啦一聲跟在皇上身後去了。

靈和殿又恢復了原本的幽靜。

春雨中,時而從高及殿簷的紫荊樹上飄下一兩片被打濕了的細小花瓣。堪堪綻出新綠的楊柳,卻因爲寒冷依舊收斂著輕狂。

趙佶雖然生在帝王鄉中,卻從來都鍾情著花月飄零的日子。皇上無心料理政事,自然大權多半旁落到了趙佶的祖母高太后的手中。趙佶的母親慈甯後,一向與高太后親近,而從來就被她妒之入骨的林貴妃的居處靈和殿,自然也從來就不曾有過熱鬧時。

穿廊裏似乎傳來了宮女的足音。萬字塥的窗下有嬌鳥細啼。半掩的珍珠門簾裏,輕輕地飄出一縷清煙。

深宮無人時,唯有爐香寂寞。

過了好半天,院外的落花穇徑的道上才又傳來了腳步聲。

走進來的一個年紀四旬上下的中年男子,雖然俊秀的臉上明顯已經有了歲月消磨的痕迹,看來卻還仍是風采依然。

他穿過穿廊,直接走進了隔了兩進深院的後坐裏。

“聖上……”

虛弱地依偎在錦枕上的林妃,看見他驚喜地要掙紮起身來。男子趕緊搶上去扶住:“愛妃可別!當心勞了神思,又不知多久才調養得過來!”

“謝聖上。”

溫馴地依偎著太上皇趙頊的扶持,依前在錦枕上躺好。林妃轉過清麗的臉看著趙頊。眼光在那張豐神俊朗的臉上離離一轉,雖然憔悴,仍是豔光明滅。“聖上,你,你好久沒有對妾妃這麽溫柔過了……是因爲這孩子嗎?”她的眼光從趙頊臉上撤離,流轉到一旁被宮女抱在懷中的嬰兒身上。

趙頊的臉微微一熱,心裏也覺得歉疚——他自己心裏明白,從那一場發生在江南蓮花開落時的邂逅開始之後,這顆心便再也不能爲任何人轉動了。就算眼前的國色女子。

他不願去看林妃的哀怨眼光,站起身來從宮女懷中抱過了張著眼睛好奇地看著自己和林妃的嬰兒。被裹在明黃的小小緞被裏的嬰兒安靜得出奇,除了用一雙晶瑩的小眼睛溜溜地看著他外,任白細起皺的小手軟軟地搭在他的掌心裏,竟然沒有一絲不安的表現。

“真是很有皇家風範呢。”

“聖上,請爲孩子賜名罷!” 林妃道。

趙頊心裏轉過了幾十個名字,都還是覺得不妥,這時卻聽林妃輕聲道:“妾妃倒有一個主意。不如就叫‘蘇兒’罷。趙蘇。”

“蘇兒?”趙頊心裏一愕,一時倒沒意會過來。刹那頓悟,不由臉又一發熱。蘇兒……跟那個人的漢名一樣啊……他知林妃此語全是體貼自己心意,一時更添愧疚,只能強作微笑道:“既然愛妃喜歡,那就叫這個名字好了!”

一面看著懷中軟軟的小嬰兒,心中愛憐,不由低頭在那嬌嫩的小臉上親了一口。

這個被起名爲趙蘇的小皇子竟然好象聽懂了父母的對話似的,呀呀地張著嘴笑。趙頊在這嬰兒臉上親了一親,不由一楞。低頭再一聞,果然,嬰兒身上淡淡發散出來的氣息,正是他母親林妃身上亦有的稟賦異香!——只不過,大概是太小的關係,這香味十分淺淡。然而如林妃有香,乃是天眷紅顔,倒也無妨,而這小小孩兒既爲男身,又生帝鄉,身具異香,只怕要非幸事!

想到這裏,趙頊心裏一沈,不由憂形於色。

林妃察言觀色,自是早已明瞭趙頊心中所想,她雖也覺此事竟非吉兆,只怕這孩兒以後命多劫難,然亦不願趙頊太過憂心,只得婉言勸道:“聖上何必過慮?命定由天,三生早注,聖上和妾妃再多想亦與事無補。倒不如往後多爲蘇兒祁祁福,想他只要安分守己,總還不至禍從天降。“

趙頊歎一口氣,心想說得也是!這時宮女上前來欲接過孩子,趙頊將孩子小心送回她臂中,看著孩子紅紅白白的小臉,心頭不由又是一憫。蘇兒啊蘇兒,以後只有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過了幾天,是高太后設立的迎春小宴,只請了內眷參加。

依舊是細雨微寒時,飛紅亂落處。

在高太后居住的長慶宮庭院裏,熱熱鬧鬧地擠了一堆宮眷和朝廷命婦。其實應該算是三代同堂了——高太后是早已過世的先皇英宗趙曙的皇后,雖然早已鬢髮如銀,卻也不掩富態。然後是如今的太上皇趙頊的皇后慈甯後和妃子們,剩下的年輕得多的女子們自然就都是現在的皇帝趙佶的後宮了。

相對於年輕一輩來說,上一代的宮妃們要穩重隨和得多。她們早已不象這些多半入宮未及十年的女孩子一樣有那麽多的期望與幻想。憶當初江南紅豆,到而今上陽白髮,再多的夢幻與綺想,也已在這一年又一年的苦苦等待中消磨殆盡了。

坐愁紅顔老啊。

更何況,就連那些一度寵冠後宮的妃子們,無論曾受到過怎樣的聖恩隆眷,到最後人老珠黃之時,都還是難以倖免地逃不過被棄如敝履的命運。

因此,對於象林貴妃這樣不可思議地居然能夠長年佔據君心的寵妃,她們的嫉恨也從來是帶著一點悲涼的。

“這就是三皇子嗎?”

聽見高太后在問自己,被左右如同芒刺樣的鋒利眼光刺得心神不定的林妃慌忙站起來恭敬的答應了一聲:“稟太后,是!”

坐在她上位的慈甯皇后一直在冷冷地盯著林妃,這時候也將目光轉到了林妃身後的宮女懷中的孩子身上。

這個賤人的孩子!

她用恨恨的眼光盯住那個剛出生才沒幾天的小皇子,看這完全不識人世險惡的孩子還在張著嘴對著四周表情各一的宮妃們呀呀地笑,心中不由更恨了一層。她恨這些什麽都沒做卻能享盡自己丈夫鍾愛的人!以前只有林貴妃這個狐狸精,現在又多了一個賤種!

什麽好混帳種子!慈甯皇后一邊恨得咬牙一邊不屑地又瞥了一眼那個白瓷樣嬌嫩的小嬰兒,明明是個男的,居然也跟他的狐狸精母親一樣身帶異香!看那樣子長大了也不知是個什麽邪魔外道呢!

她看著林妃從宮女手中接過了孩子,低垂的臉上是滿足的笑意——她當然滿足了!這一年多以來,皇上除了她的居處是從來不到其他妃嬪宮中去的!

這樣一想,心中的妒火不由更燃高了一層。難道二十年的夫妻恩愛,竟然比不上這個初來乍到的騷狐狸的賣弄?何況,這還是個根本來歷不清的騷狐狸精……而且她去年四月入宮,現在才二月就生産,——這是不是大宋趙氏的血脈還不清楚呢!指不定就是她帶進宮來的野種……

在林妃到來之前,趙頊與皇后慈甯的關係一直都很恩愛。這麽多年來,趙頊一年到頭幾乎大半時間都是宿在皇后宮中。之所以會這樣,一是因爲趙頊本就不耽女色,二是因爲每年入宮的秀女,都經過了慈寧的嚴格篩選,一旦發現有可能會引起趙頊興趣的女子,無不是被立刻削爲執掌灑掃的下等宮女。更而甚者,有被截鼻斷唇、甚至死於非命者。

然而千防萬防,趙頊出宮的時候,她畢竟還是鞭長莫及。所以只有眼睜睜地看著微服巡視江南的趙頊帶回了這位風華絕代的林氏女,還迫不及待地對她一再提高冊封地位,直到現在與自己僅一肩之差的西宮貴妃地位。

而自林妃入宮以來,趙頊是再沒有到皇后宮中來過。他天天翻的牌子都是林貴妃。這是慈甯皇后從趙頊身邊的太監口中盤問出來的。

這教慈寧如何能夠甘心?

自幼養尊處優,居高臨下的她,頭一回如此地在意一個人,也是——憎恨——一
個人,當然,還包括那個身世成謎的小賤種!

日子也就這麽一天一天的過去了。

西元1118年,重和元年5月。

面對大遼的明目張膽的侵吞土地和挑動戰爭,一向忍氣吞聲的北宋也不得不開始準備迎戰。在集中了所有大臣考慮帶兵人選的時候,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是,太上皇趙頊堅決主張由自己禦駕親征。

在群臣力阻、趙佶哀勸無效後,隨後出面的高太后、慈甯皇后以及幾乎所有的皇親國戚費盡唇舌,卻無一能夠說服一意孤行的趙頊。

文武百官,只有面面相覷。

只有林貴妃什麽都沒有說。

雖然她奉高太后之命也象徵性地哀求過趙頊要保重龍體,但是知道事實真象的她明白,這件事是決不可能挽回的。而且,——凝視著趙頊平靜的側臉,她知道,趙頊這一去,很可能將一去不回。

含著眼淚,哀憐地看著猶自在紅羅小被裏熟睡的孩子,她也暗暗地下了一個決心。

事實果然如此。

1118年6月,太上皇趙頊率領六萬兵馬浩浩蕩蕩北征大遼。

1119年7月18日,趙頊在遼和西夏的邊境夾山戰死,六萬兵馬全軍覆沒。

這下子,原本只想等著前線捷報頻傳,坐享其成的宋徽宗趙佶真正地慌了神。

面對洶洶而來的遼兵,趙佶自知以宋軍之積貧積弱,決非對手。他不得不求助於北方渤海地區新興的政權金國。先後派遣馬政、趙良嗣數次出使金國,協同共同攻遼。

第二年,北宋和金國終於締結了盟約,史稱海上之約。

這一年的7月18日大清早,正是秋風初起之際,靈和宮裏突然傳來一聲恐怖的尖叫。

“太妃!太妃……”

嚇得面孔翻白的宮女,被聞聲而來的執事太監盤問“發生什麽事”了時,只會翻來覆去地說一句話:“太妃的屍體,太妃的屍體……”

聞訊趕來靈和宮的趙佶,一走進這落花久瘞的庭院裏,就看見了自絕於紫荊樹下的林妃的屍體。

容色如生,遺香猶舞,人,卻是早已斷氣。

秋風裏的紫荊樹,無聲無息地掉落了幾葉殘綠。

在趙頊噩耗傳來當晚,曾經投繯自盡過一次的林妃,被及時發現的宮人救活過來後,望著撲在自己身邊哇哇大哭的十二歲的孩子,曾經愧疚地說過:“娘對不起你,爲了你,娘也會活下去的。”

一年過去了,她終究沒有勘破情關。

“母妃!——”

一聲撕心裂肺的叫喊,打斷了趙佶的沈思。

從裏屋裏光著腳跑出來的孩子,面孔蒼白地看著懸挂在紫荊樹下的母親的屍體,張大了嘴巴卻說不出話來。

半天,他才“哇”地一聲再哭了出來:“母妃!母妃……”

被父母抛棄的孩子。就算生在帝王家裏,閶闔殿中,從此也只能注定了與孤寂相伴一世了吧。

趙佶走上前去,看著這個已經停止哭泣的皇弟。

蒼白的面容,被淚痕漬濕了的睫毛,在晶瑩剔透的眼珠兒四周圍出一圈兒陰影。
可以時不時地聞到的遺傳自母親的暗香,在這蕭索的秋風裏是一縷不合時宜的華麗音調。

“你叫趙蘇?”

十三歲的孩子動也不動地點了點頭。

“還是個小孩子啊,沒有了母親該怎麽辦呢?——從今日起,你過去侍奉母后罷!”

趙佶只當這樣的安排是對這個孤苦伶仃的弟弟好。

於是,三天以後,三皇子趙蘇搬進了慈甯皇后居住的永祝宮中,開始了他人生的第二個階段。

第二章


“什麽?皇兒你要哀家來教導這個孩子?”

開始慈甯皇后還以爲是自己聽錯了。

居然——居然要我來撫養那個騷狐狸精的野種孩子?

趙佶完全不明了母后面上隱隱可見的怒氣從何而來,他想母后從小對自己都很嬌縱,現下將這個年幼失母的弟弟交由母后管教,既可讓皇弟重拾母愛,也可稍解母后膝下寂寞。正是兩全俱美才是。他哪里知道自己母親心事!

慈甯皇后瞪著怯生生地跟在趙佶身後的趙蘇,又想起了那個令自己妒恨入骨的女人林貴妃。其實這個孩子並沒有繼承下母親的美貌,仔細看就可知道模樣兒委實平凡得很。然而他那香氣——那遺傳自林貴妃的香氣,加上發多斂霧的姿態,怎麽都覺得有點狐媚子的模樣。雖然年紀幼小。

果然不愧是狐狸精的兒子!

慈甯一想到林貴妃,就又想起這一年來趙頊對自己不聞不問的負心薄情,心裏一恨,直是如火上油澆,破口便要命宮人將這孩子轟出去,沒的汙了自己眼睛——轉念卻又一想,——好哇!既然要我來教導,那哀家就來好好“教導”他,連他那狐媚子娘的份也一併“教導”上!頓時原本鐵青的臉上,居然又浮出了笑容,道:“如此甚好。現下就派人去將這孩子的一應物用拿過來罷。皇兒體天憫物,連皇弟也不忘顧全周到,這正是大宋百姓的福氣。”

“謝太后誇獎!”

覺得自己果然辦了一件好事,趙佶也很高興,回身拉過來趙蘇,囑咐了幾句,帶了太監便徑直去了。

趙佶一去,慈寧臉上的笑容陡地垮了下來,轉眼間又罩上了一層寒霜。

她在這短短幾分鐘內,臉上的神色竟是換了幾樣,教站在她身畔的趙蘇心裏也七上八下地換了幾樣。

他從小雖然極得趙頊憐愛,然而日子竟也一向過得寂寞得緊。

母妃林妃,雖然時時也疼他憐他,然而總也會時不時的拿怨恨的眼光看著他,就算這時候去找母妃講話,母妃也冷冷的根本不搭理他。可真教他既莫名其妙又委屈難過。

因爲他身上的異香,宮中的其他人在看見他的時候,難免都會帶一點奇異的眼光。更別說口直心快的四公主還當面罵了出來:“你是妖怪!男的身上卻有香氣!”

我是妖怪嗎?

那一瞬間趙蘇真的呆住了,那時他才明白那些奇異眼光的含義。

回去問母妃:“母妃,我是妖怪嗎?”

母親林妃一如既往地獨坐在窗下,紅竹絲簾半挂銀鈎。幽遠的眼光越過了他的頭頂,看著那大雁飛去的地方。聽見趙蘇的發問,她勃然動怒:“你這孩子!什麽妖怪妖怪的胡說什麽!你是妖怪那娘不也是妖怪了?小小年紀就來咒娘!”

林妃溫柔起來的時候是天下最溫柔的母親,可是一旦心情不好時便會變成個無中生有的脾氣。

“我——”不敢再忤逆氣頭上的母妃,趙蘇只有去找父皇。

從小真心疼他愛他的,只有父皇。

父皇說:“你怎麽會是妖怪呢?你是父皇最疼愛的孩子呀!你不是妖怪,你跟你母親一樣,都是從天上謫落人間的仙人呢。”

“哦。”似懂非懂的孩子點了點頭,卻忽然說:“可是我不想當仙人。我只想要做個平凡人。”

禪宗常有“頓悟”之說,那些得道高僧,在經歷數十年苦修之後,往往一夕而悟,遂令心中繁華盡成煙雲。——紅塵滾滾,都從我心化出;一切皆虛幻,從此再無可以拘系我心之人之事。

而更有些人,是生來就沒有什麽欲望的。

然而老天總是愛和人類開上幾個玩笑。

他才不管他捉弄的是誰。

以後這些日子,這個名叫趙蘇的孩子是怎麽過的呢?

慈甯太后的居處長楊宮在北宋皇宮比較偏遠的西南角上,因她性好梅花,宋徽宗爲孝順母親,特地從江南運來大批梅花,廣植宮殿四周。淨植梅花未免單調,於是又間植竹木,當此秋風蕭疏之際,長楊宮中正是冷氣入骨之時。

加上宮中居住的那個喜怒無常的主兒,宮人私下底都悄悄議論:那哪是冷氣入骨,一走進去,分明就是一陣鬼氣!

到了最後她們也總不忘加上一句:

“那個三皇子,也真的是怪可憐喲……”

“造孽呀……”

其實,仔細想來,慈甯太后又何嘗不是可憐。

如果趙頊還在世,她就算妒忌林妃,這妒忌總還有盡頭。只要趙頊還活著,她就總還有點指望。

可是趙頊就這樣簡直如同存心赴死一般一去不回。

懷抱一份從此再無指望的愛情殘灰,已經完全足夠把任何一個瘋狂渴望愛情滋潤的女人弄得三分象人,七分象鬼。

本來,這世界上就沒有一個人是生來就要被人所憎恨的。

和京師名妓李師師打得火熱的宋徽宗趙佶,早忘了那個年紀幼小的皇弟。

“正好,等哪天朕不想當皇帝的時候,總算有人來替朕分憂了。——這麽個什麽勞什子皇帝,朕早就不太想當了!。“

這樣的話趙佶現在是再也不說了。

再怎麽不自由,這樣的潑天富貴,潑天許可權,跟一切事都還得斤斤計較的一般平頭百姓畢竟有天堂與人世之別。

他酷愛金石文物,四處命人收羅書畫玩器。開始還小心翼翼,而後有了蔡京童貫
助紂爲虐,竟是再無忌憚,公然以一私之欲勞一國之役,更不要提那個臭名昭著的“花石綱”。

他現在眼中只容得下玩物和美人,哪里還想得起後宮中還有這麽一個弟弟。

宣和二年,北宋外秉邊憂,內生憂患。底層社會的人民,不堪徭役征賦之苦,紛紛揭竿而起。而宋徽宗卻還渾然不覺外界動蕩,依舊一如既往地窮盡國力民智,拼命搜刮金石美女。而那些奉諭旨下來收羅金石的大臣,爲了爭討皇上歡心,更是殫精竭慮、不擇手段。凡百姓家中有堪供欣賞的一石一木,即令健卒直入其家,不但不付絲毫價錢,反而稍有違抗,即以“大不恭”問罪。以至於人們談金石而色變,如一民家有一小小異物,即被人們視爲不祥。

在這種民不聊生的情況下,宣和二年十一月,東南江浙一帶,終於爆發了方臘起義。

而這個時候,慈甯太后正帶著十四歲的趙蘇在浙江娘家省親。

人的命運有時候想來真的是毫無道理可言的。

第三章


宣和三年,蘇州。

應奉局長官朱勔的官府裏,正是華燈初上時分。

在偌大的中庭裏,博山香爐,銀燭初明;欄杆十二,花稍倒影。

雖然尚未歌舞成行,卻是業已香煙滿坐,明明是宴席氣象。

此時花影燈火之間,不但府中下人們腳步匆忙,來去如飛,連府主朱勔也一直站在庭院廊下,親自指揮著仆婢們擺設各種宴席所需之物。

身爲爲宋徽宗趙佶搜羅各式花竹石木的花石綱應奉局的長官,朱勔目前正是炙手可熱,誰還能瞧得進他眼裏,竟會如此大費周章地鋪設宴席?

只聽中門外長聲吆喝:“接駕——慈甯太后駕到——”

朱勔聞言,慌成一團,撣撣官服,便飛也似地跑了出去。

原來朱勔雖是因爲宋徽宗搜羅花木得力,甚得童貫一干人賞識,故此一路青雲直上;然而他自知自己搜羅花木,實爲搶劫,民憤甚尤,風評亦差,有不少端方持重的大臣都對他甚不以爲然;他生怕一個不小心,被上面誰給參上一本,那就得吃不了兜著走;更何況流年不利,盜賊蜂起,東南一帶的農民,反了一起又一起,雖經官府鎮壓,然而畢竟難以淨除。

其中方臘一部,更公然打起“殺朱勔,救浙江”的口號,可真教朱勔心驚膽顫,委實再難以高枕無憂。只盼有朝一日,能抱上京中權貴的大腿,屆時望京中一躲,可就萬事大吉!正在日夜籌劃,只恨沒個門路可通,可巧當今宋徽宗的生母慈甯太后回江浙娘家省親,正要路過蘇州。

朱勔哪里肯放過這樣機會?他知趙佶雖非明君,倒事母甚孝,只要討到老人家的歡心,不愁今後沒有大官可做。趕著親自去投刺求見,好容易得到慈寧首肯,只說回京時路過蘇州,可到朱府下榻一晚。時間算計,正是今晚。

朱勔來到中門前,正看見黃綢繡鳳大轎裏攙下一個中年婦人來,年可四五十歲模樣。他知道這便是慈甯太后了,上前參見了,便殷勤地搶上去攙住。跟在轎邊的兩個丫頭小廝,倒慢了一步,其中那個年齡大些的宮女模樣的少女,便扶住了慈寧另外一隻手臂,剩下那個十四五歲左右的少年,卻呆呆地楞在原地。

只聽慈甯太后說道:“絳仙,你就守在這裏好了。讓那個小賤人扶了我進去!”
一面說,拿眼尾朝那個少年冷厲一掃,其中怨毒之色,盡流於外,教一旁的朱勔,雖然摸不著頭腦,卻是暗暗心驚。

那個看來面色蒼白的少年,聞言只是默默地上前來,代替了絳仙的位置。偏偏他這逆來順受的樣子,似乎也叫慈甯太后恨極,一旁的朱勔,明明看見慈甯太后在這個少年扶住自己的時候,用蓄得長長的尖指甲,在這少年的手腕上狠狠地掐了下去。就算是顔色深青的粗布衣服,也看得出瞬間透出的新鮮血迹!

朱勔心裏不由一跳,看那少年時,卻還是神色隱忍地不發一語,只是強抑疼痛般地咬住了蒼白的嘴唇,細長的眉稍也因此而稍稍扭曲。深黑的睫毛下輕輕浮出了仿佛悲哀樣的水光。

他擡動手肘時,分明可見粗布衣袖裏露出的蒼白手腕上的無數青紫和尚未結痂的傷疤。

一行人進到明燭煌煌的內室。

錦幄久溫,獸煙不斷,早已席上生春。

請慈甯太后上坐之後,朱勔府中丫鬟僕人都知趣地退了下去,只留十數上菜侍宴的老練僕人。朱勔見那剛才的少年猶自侍立慈寧太後身側,也想請他暫時下去歇息。但看之前慈寧對他的態度又大非尋常,正不知如何處置,只得請示慈甯太后:“太后,是否也請……請……他下去歇歇腿,吃點東西?”

慈甯太后瞟了那少年一眼,冷笑一聲道:“歇歇腿?不用了!這個小賤人那裏配你來擡舉他!你放心好了,站這麽幾個時辰總還站不死他!有些人生來就是賤命,叫哀家也沒法子!“

朱勔聽了,只得喏喏連聲,趕緊吩咐上菜,不敢再造次。

因現在正是冬至十分,江浙一帶,天氣甚寒,以至首先上來的就是一道滾熱鮮美的火腿湯,蒸汽騰騰的盛在一個大沙鍋裏,由一個長大僕人健步如飛地托了上來。

這僕人正要將湯放到桌上,卻聽慈甯太后道:“且慢!”

她用白狐皮手筒籠著手,揚著下巴,冷冰冰地道:“朱勔!”

朱勔不知何事,只得答應一聲:“下官在!”

慈寧太後面上擠出了一點微笑,說道:“聽說這道蝦皮火腿湯是你們這裏的名菜?”

朱勔心下奇怪,他在蘇州也算住了快一二十年了,可從來沒聽說過這尋常之極的火腿湯是江浙一帶的名菜,一向住在深宮大院的慈甯太后又從何處得知這樣消息?可是他又哪里敢答應“不是”?只得唯唯連聲。

這時可苦了一直托著滾湯呆立在桌前的那個僕人,燙得他是呲牙裂嘴,又不敢把湯放下,臉都快變形了。

只聽慈甯太后說道:“既是如此,哀家不可不嘗。蘇兒,你去把湯接過來,擺到哀家面前!”

原來那個少年名叫蘇兒。

在坐諸人都看出來了慈甯太后竟是存心爲難這個少年,想如此滿滿一鍋滾湯,朱府派了一名身強力壯的僕人送菜尚自顯得吃力,更何況這個不過十四五歲、面色蒼白、明顯發育不良的少年?

但那蘇兒竟如木偶般,聽了話便過去接。

衆人見他毫無爲難之色,心中都想:原來是個呆子!

然而虧他居然還接住了!雖然連手腕到手肘都在顫抖,燙得他臉色都在發白,他居然還是端了起來,步履不穩地走到了慈甯太後身邊。

正要放到桌上,朱勔卻明明看見,慈甯太后的手從白狐皮手籠裏抽出來,輕輕一推,——“呀!”

這名叫蘇兒的少年細小地叫了一聲,一跤跌了下去。滿滿一鍋滾熱的火腿湯就全翻倒在他的身上!

“啊”地發出了短促的一聲痛叫,蘇兒顯是被燙傷了,痛得那張本就蒼白的臉瞬間成了白紙樣。嘴唇一下子被咬破了,鮮血順著下巴流到青布衫上,看起來殊爲可驚。

只聽慈甯太后怒聲道:“你這賤骨頭奴才!!端這麽一碗湯也端不穩,活象你那只會妝嬌躲懶的狐媚子娘!你存心想燙死哀家是不是!虧哀家還把你養到這麽大!你這爛穿了心肺的黑骨頭賤種!”

一面從懷裏摸出羅帕,輕輕拭去濺在灰鼠大氅襟上的一點兒油星。

那名叫蘇兒的少年垂頭不語,忽然擡起頭來神色疲倦地說:“請你不要侮辱我母——我娘……”

他的態度寧靜的仿佛只是在敍說一個東籬采菊般的平淡往事。遮掩在長睫毛下的漆黑眼珠,竟沒有一絲憎惡之情,只有淡淡的愁思。然而偶然一瞥處,眼底依稀,仍有傷心流動!

慈甯太后一聽,怒極反笑,反手就是一耳光,冷笑道:“你以爲你是什麽身份,居然敢和哀家討價還價!小賤人!不要忘了你只是哀家收留的一條野狗!誰知道你是你那狐狸精的娘和誰私通下出來的賤種!!……”

那名叫蘇兒的少年右臉上頓時高高腫了起來,嘴角淌出了鮮血。

在坐的客人看到此處,無不毛骨悚然,心裏暗暗可憐這個名叫蘇兒的少年,從小仰著這心狠手辣的太后鼻息過活,也算身世悲慘了。現下當著如此衆人,尚且被百般刁難打罵,平時在汴京的深宮大院裏,正還不知更受到些什麽磨折!


第四章


見趙蘇臉上紅腫,身上油湯狼籍,慈甯太后心下舒服了好些,冷笑一聲,不再管他,徑直回身,面對衆賓客,微笑著說:“好了,咱們不用再管這小賤人,吃飯罷!”

一干賓客噤若寒蟬,哪里敢不聽從,紛紛依言舉箸。

正在這時,忽然聽得窗外大叫:“老爺!老爺!大事不……大事不好了!!”
朱勔門下的親兵統領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駭得臉色發青,嘶聲叫道:“不不不好了!長毛打進城來了!快快快逃罷!馬馬馬馬上就要打過來了!!——”

“什麽!”

朱勔呼地站了起來,結結巴巴地道:“你,你看清楚了?”

親兵統領哭喪著臉,道:“怎麽沒看清楚?就是方臘那一夥強盜的部下!領兵的是他兒子,現下挨家挨戶搜查、搜查老爺和州上的各位長官老爺們哪!他們,他們還打著一面大旗子,說什麽“殺、殺朱——”他情急之下,差點把朱勔的名字脫口而出,幸好及時反應過來,趕緊改口道:“他們還大逆不道地公然書寫老爺的名諱!還說什麽“救浙江,均貧富”之類的鬼話!老爺,怎麽辦!咱們快逃吧!”

說道最後,這親兵統領急得是快哭了出來!只聽府外人聲鼎沸,馬蹄踢踏,喊叫之聲不絕於耳,燈籠火把的光芒,隱隱可見!顯然賊迹漸近,已然逼近府前。

在坐賓客,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目瞪口呆,無不相顧失色。紛紛轉向朱勔,只看他如何裁決,總得救了這一室人的性命,何況還有當今天子的生母在座!

朱勔嚇得張口結舌。他自知府中除了自己一家大小和數十口下人,便只有平時用於守衛的三四十個親兵,萬萬抵抗不了以兇悍聞名的方臘“吃菜事魔”教的大群強賊。而北宋爲防止將領專權,一向採取了調兵權與帶兵權分離的辦法。朱勔雖然是一府長官,卻也沒有權力直接調動軍隊,須得向地方長官要調兵符。然眼下
賊寇已至門前,哪里還有這個時間去調得兵來?須得行個什麽緩兵之計才好!

正把他急得焦頭爛額之時,忽聽慈甯太后道:“朱勔!”

“啊!是!下官在!”

朱勔只當慈甯要向自己問罪,嚇得手足冰冷,卻聽慈甯太后道:“你過來!”

見朱勔過來,她指著那垂首站在一邊的名叫蘇兒的少年,道:“你派人去跟那方臘的兒子說,大宋國三皇子趙蘇在此!只要他暫時饒你一門良賤性命,就把三皇子交由他們處置!”

“什麽?三、三、三皇子?”

這驚嚇可真是一起不了又一起,朱勔乍聞這被慈寧百般淩辱的少年竟是先皇趙頊據說最爲鍾愛的皇子趙蘇,已是大吃一驚,不由回眼看了那少年一眼。再一聽明白慈寧的指示,更是目瞪口呆,結巴道:“太后!這,這這不能,下官萬萬不敢,萬萬不敢!三皇子是天湟貴胄,下官豈、豈敢拿三皇子性命開玩笑!”

他心想:這老妖婆還真做得出!先皇駕崩不過兩年,只怕還屍骨未寒呢!就對先皇摯愛的皇子如此百般非人折磨,已是駭人聽聞,現下索性更進一層,竟然——我朱勔若真這樣做了,先皇如地下有知,怕不把我銼骨揚灰!

“老爺,長毛——在,在打門了!”

一個親兵飛跑了進來,口吃道:“怎怎麽麽辦辦?”

他嚇得臉色蒼白,牙齒只管在口中捉對兒廝撞。仿佛要印證這個親兵的話似的,只聽府前人聲如潮, 馬鳴鍾撞,有人在大叫:“朱勔老賊,快出來!不要逼老爺破門而入!”

應和他是一片春雷般的喊叫聲:“殺朱勔,救江浙!殺朱勔,救江浙!”

然後是咚咚咚的一陣敲鑼聲。

朱勔嚇得臉如死灰,腦裏空空,竟是一籌莫展!忽聽慈甯太后提高聲音道:“沒用的奴才!還不照哀家說的去辦!!快去!!”

朱勔六神無主,只得機械地對一直呆立身邊的親兵統領道:”照太后說的辦!快去!”

他此時只顧逃命要緊,也顧不了什麽君臣大義了!

慈甯太后看了默默站在身後的趙蘇一眼,冷笑道:“小賤人,哀家擡舉你呢!你這就跟那群賊寇過好生活去罷!免得成日家擺個苦瓜臉,教哀家看了就討厭!”

那三皇子擡頭直視慈甯,眼光平靜無波,居然毫無畏懼之象。

慈寧大惱,恨極便欲揚手一掌,但想想又放下手來,冷笑兩聲,不再言語。

看心驚膽戰的親兵統領和趙蘇走了出去,朱勔正要馬上吩咐人去請求援兵——忽聽得兒子朱江道:“爹爹,只將三皇子交由他們處置,只可緩上一緩,恐怕賊人未必肯饒上咱們大家性命!現在趕緊派人去請求援兵罷!然後您老人家和太后、大夥兒一起先往地窖裏避上一避,待孩兒再和那些賊人周旋一陣,援兵就應該會到了!”


第五章


那嚇得渾身發抖的親兵統領,懷疑地看了身後跟著的沈默少年一眼,雖然大不肯相信他會是皇家的三皇子——只怕是那老太婆的權宜之計罷!誰知道呢?——但老爺有令,可也沒法,只得領了趙蘇走出內室,迤儷穿過中庭,一路踢花踐草,可早到了大門口。

這大門口正擂的是震天響,幾條漢子的粗嗓子在叫:“朱勔孫兒,你再縮頭不出,日你奶奶的,你爺爺老子要破門而入了!還不快來給你的爺爺們開門?!”

接著是一陣粗野的笑聲,“碰碰”幾下重重的踹門之後,只聽得一個清朗的嗓子在叫:“這朱勔老賊慣會做縮頭烏龜,難怪要把門築得如此嚴實了!別踹了!大夥兒去擡一方木頭過來,一起把這朱勔老賊的賊窩給撞破!”

“好!!”一片叫好聲中,有人在大嚷:“還是義少爺說得對!大夥兒,跟我去擡木頭罷!”

可也作怪!

聽到這裏,親兵統領不由心裏犯嘀咕:強盜就是強盜,賊人就是賊人,賊窩裏又能有什麽“少爺”了?

這說話的年輕人又是什麽勞什子“少爺”?

但他不敢多想,趕緊抖著手去拔那黑漆大門上的運算元——雖是心裏把這夥綠林強盜看成洪水猛獸般只願躲得一時且算一時,他可也又怕這夥蠻強盜真的把朱府給撞了砸了!一面高叫一聲:“且慢!大宋國三皇子在此!各位義士切莫莽撞行事!”

猶自在門外笑駡的義軍們,乍聞這一聲高叫,不由都嚇了一跳,齊刷刷地停止了說話,把目光投了過來。

站在最前面是一個年級大約十七八歲的青年人,雖然也和簇擁在他周圍的義軍戰士一般頭上是纏了一方青布頭巾,著一身青布衣衫,但卻掩飾不住一臉的書卷氣。他身後跟著一個身材嬌小的男孩子,也是一樣的裝束,但生的異常秀美,在這一群粗朴的男人中間看來,不由教人眼前一亮。

那親兵統領雖說是長年跟在朱勔身邊,見多了脂粉嬌娃,此時見了這樣一個粉狀玉琢樣的孩子,也不由得暗在心底叫了一聲好來。

原來這兩人正是江南一帶的起義軍統領“聖公”方臘的兒子方義和養子阮應月。

方義方才明明聽到這親兵統領模樣的人高叫“大宋國三皇子”在此,不由心神一懾;但遊目一看,跟他出來的人不過是一個衣衫陳舊的少年,面目平常,神態麻木,完全沒有一絲一毫皇室成員應有的華貴氣象。

不由哈哈大笑起來,說道:“朱勔呀朱勔,你這老賊也把我方義忒瞧得扁了!要裝神弄鬼糊弄旁人也得不露馬腳才是!哪里去弄來這麽一個小叫化兒,就來冒充皇帝家的人,你當天下人都象你這老賊這麽愚蠢麽?”

正說話間,方義突然覺出空氣中多了一樣如沁如流的花般氣息。雖然如絲如縷,似有若無,但卻不由自主地教人心裏要極其輕微地一滯。

仿佛在冥冥未遠之處,正有漢臯神女,香囊暗解;洛浦仙姝,羅帶輕分。

然而方義轉眼四顧,四處唯見火影瓦屑,人嘶馬吼,哪里有什麽漢女洛神?

那親兵統領見這領頭兒的青年人不肯相信跟在自己身後的人是三皇子,登時急出了一身汗來。他本來是奉朱勔之命,要將三皇子交給義軍,以此換來朱府一家大小性命——須知方臘一部,野心勃勃,矛頭從來是直指大宋國皇族趙氏。

如能擒獲先皇趙頊極愛的三皇子,以此要挾于宋徽宗趙佶,其于方臘一部,可算是從天而降的政治資本!何樂而不爲?

而他們既已擒住了三皇子,所謂有了熊掌,不食魚蝦,只怕就可放過朱府一家人了罷!而正作客朱府的一干貴人,大概也可全身而退了!

這自然只是慈甯太后和朱勔的一廂情願的想法,但只要方臘部將相信了這是三皇子,事情便至少有了一點轉機;但問題是現在賊人根本就不肯相信這平常樸素的少年會是天湟貴胄的三皇子!——雖然這少年到底是不是三皇子,連親兵統領自己心裏都沒個底,可他現下是給逼上了梁山,話既出口,總得撐下去呀!

他急煞了,正要再說什麽,卻聽身後一直默不做聲的少年說道:“我的確是三皇子趙蘇。”

敢情他不是啞巴啊?

乍聽他說了話,親兵統領倒吃了一驚。雙目瞪瞪地看著這貌不出衆衣不服人的少年帶著一點漠然似的平靜和疲倦,越過自己走到前面,從青布衣下摸出一枚玲瓏剔透的紫玉印來。

第六章


托在那少年手中的一方紫玉印,溫潤如水痕一脈,當此夜風起處,泠泠然竟似有微香浮動。這一片玲瓏剔透中可見“趙蘇”兩字,鏤空如畫。除了大內至寶,何處更有如此神器?

細心的方義,更注意到那自稱三皇子的少年,雖然貌不出衆,然而黑髮如漆,容色雪生,自有一份天然儀態。更兼言語默然,神情孤僻,明知盜賊當前,竟毫無恐懼之色,居然自承其顯赫身世,竟是大厭人生模樣。他想:這份心情氣度,倒非尋常人假裝得出。不由心中暗暗相信了七八分。

但他轉念又想起爹爹再四囑咐:凡事須得三思而行,萬萬不可輕信。正在心裏計較,忽然醒覺過來道:且慢!和朱勔這老賊講什麽信用?他既如此薄情寡義,居然想用皇帝的弟弟的性命來換自己一家人生還,那留他在世上,也徒是禍害而已!我現在先把這三皇子抓住,再進去砍了朱勔老賊的豬頭,豈不兩美?

這樣一想,猛然又醒悟過來:噯喲不好!中了這老賊的緩兵之計了!他抛出一個三皇子來分散自己心神,保不准這會兒正在忙著調兵遣將來圍剿我們呢!天啦,我怎麽這麽糊塗!

方義突然想到此節,頓時冷汗涔涔而下,慌忙大叫:“大夥兒注意了!郭超孟達和應月兒你們三人把這三皇子押住!其餘的人跟我進去,趕快去砍了那合該千刀萬剮的朱老賊!”

他說到此節,怒氣橫生,揮刀便先砍下了親兵統領的人頭。揚一揚被鮮血染紅的腰刀,領頭便沖了進去。

其他義軍戰士,發一聲喊,舉著火把,也爭先恐後地沖了進去。

方義一沖進去,便見朱府裏果然早已殿閣無人,燈火全滅,漆黑一片。他心裏大急,趕忙吩咐衆人:“大夥兒細細的搜!時辰未久,只怕朱勔這老賊還未走遠!”

大家四處搜索,忽然有一個義軍戰士興奮地大叫了起來:“義少爺,大夥兒都來看,這邊的花圃裏有足迹!”

原來今日淩晨時才落了幾寸小雨,花圃泥徑上都還濕意闌珊。大家拿著火把過去,看到花圃裏果然有不少淩亂的足迹,頓時大喜,都紛紛說:“這附近定是有什麽藏身之所!保不定朱勔老賊就藏在裏面!”

衆人精神大震,各自秉著火把,散往往花圃四周至不遠處,隔浦池畔,傍柳樓中,酴蘼架後,玉蘭壇邊,紛紛的亂搜起來。

正在這時,突然聽到有人在尖聲且哭且嚷:“救命啊!救命啊!老爺要殺我——救命!——”

方義大叫一聲:“老賊在那邊!”

拔腿便往聲音傳來之處狂奔而去,其餘衆人一楞,也紛紛的跟著跑了過去。

方義纂著火把,循聲奔去,踢開一扇朱漆院門,進了一方小小院落。

這時朱府裏雖已人去府空,這院落裏卻依舊是一片清幽氣象。簷下依舊挂著兩隻小小的四角燈籠。

進了院門,幾層門戶,彎轉回廊,俱是一片松竹。牆角下太湖石邊,臘梅盛開,幽香警醒。綠紗窗下銀鈎上挂了一隻金絲鳥籠,裏面有一隻八哥兒,鳴鳴啾啾的好不快樂。一縷沈煙,悄悄從窗紗裏潛潛而出。

方義“碰”一聲踢開紫檀木門,裏面又懸了一層的珍珠簾子清叮叮幾聲細響,已因爲這股衝力掉落了好些到地上,四處亂滾。

“呀!你——你——你要幹什麽——”

這房中床帳中半掩的人驀然見一青年男子進來,驚嚇得簌簌亂抖,尖聲大叫:“出去!你——你想幹什麽?”

房中幽香漠漠,只在床頭點了一盞素玻璃燈。

方義滅了手中火把,隨手往地上一扔,躥上去抓住那床上人,便厲聲喝道:“朱勔老賊呢?在哪里?快說!”

“哎喲!你——你抓痛我了——”那人竟赫然是一位衣衫不整的青年女子,被方義驚得花容失色,顫抖著聲音說:“他——他剛才聽到聲音,從後面跑——跑出去了——”一面指了指房中通往後坐的過廊,心驚膽戰地看著眼前的男子,美麗的眼睛裏怕得快流出淚來。

方義趁著燈光,一看清楚眼前人的模樣,不由得心裏一跳,只覺血液都跑到了臉上。好美的姑娘!而星眸珠淚的模樣更教人心裏情不自禁地軟了一層!

他雖心神稍蕩,但心裏仍惦記要去追回朱勔,抽身欲走。那女子反而一把抓住他,楚楚可憐地仰臉向他,嗚的一聲哭了出來:“大爺!救救我!我不要再跟著這個魔鬼了!求你救救我!”

她聲音細小溫潤,宛如微風振簫,方義本想甩掉她捉住自己的雙手,可是不知爲什麽,竟捨不得抽出。他此時也猜出了這女子的身份,——多半是被好色成性的朱勔強擄來的良家少女——心裏又軟了一層,不由柔聲道:“你先放手,待我去把那老賊捉回來,不教他再來強逼於你,好不好?”

那女子不放手,反而把他的手捉得更緊,嗚嗚咽咽的哭道:“他, 他方才逼我跟他一起逃跑,我不肯,他,他就撕我衣裳——你,你救我——我要跟你走,你帶我走,好不好?好不好?”

她此時身上雖裹了一層錦被,但胸頸半露,雪白的鎖骨都露在外面,明明衣衫不整。方義一一覰進眼中,心裏不知爲何竟怒火大熾,恨不得把那姓朱的老賊千刀萬剮才好!

聽她對自己如此信賴依靠,心中男性的保護欲大熾,不由反握住她的手,柔聲說:“放心!等我去把那老賊捉了回來,就帶你走,好不好?你現在先放手,不然誤了時辰,捉不回老賊,咱們可都得心驚膽戰的過一輩子了。”

那女子擡起明豔無籌的眼睛,癡癡的凝望著他,只把方義看得心裏砰砰亂跳,又喜又驚,只覺平生從來沒有這麽胸懷暢滿之時!但他仍惦著朱勔去向不明,而跟著自己的義軍戰士們此時又全無聲息,急著要走。

偏這女子大概是怕狠了,死死抓住方義的手就不肯放,嘴裏只管嗚嗚咽咽的說:“不,不……我一放手,你就定然不會回來帶我走了……你帶我一起走……我要你帶我一起走……”她的一雙柔荑,看上去酥如無骨,偏生抓得方義竟似頗爲有力,方義掙了好幾次居然沒有掙脫。而此時此刻,方義又確實不可能立刻帶著她一起去追朱勔,只把他急得出了滿頭的汗水,正是沒作理會處。

正在這時,忽然聽得窗外有了腳步聲。

方義大喜,揚聲叫道:“是兄弟們麽?”

只聽有人在嘿嘿冷笑了一聲,一個惡狠狠的聲音在罵道:“賊小子!誰是你‘兄弟’!你的那些‘兄弟’們此時早已經束手就縛了!朱大人在此,還不快快受降!”

方義這一驚非同小可,正要奔出門去看個究竟,忽覺腕間一麻,整個人頓時生生的定在了原地。張著口,卻說話不出。

他只有眼睜睜地看著床上的“姑娘”慢慢的爬了起來,隨手扯掉了身上破碎的女人棉襖,露出了赤裸平坦的胸膛,從床邊找出了一件男子的長袍披在了身上。

在素玻璃燈的明光澄澄下,只見“她”雲發霧散,微笑春生,縱然儀態萬方,然眼尾瞥處,陰狠自流,唇角啓時,殘酷時生;——卻那裏還是方才那個楚楚可憐的“美嬌娘”?明明就是一個嗜血成性的鬚眉男子!

只聽有人隔窗問道:“江兒,你沒事罷?”

男子笑道:“爹,我沒事!有事的是這蠢笨如牛的傻小子。”

原來這人竟是朱勔的獨生愛子朱江。


第七章


是男的?這個讓他平生第一次領略到心跳滋味的人竟然是個蛇蠍心腸的男人?
方義楞在原地,由於被點了穴道是動彈不得,然而心裏,刹那思緒萬端,不知是苦是麻是澀是酸!

方義眼看著已然變換了一副猙獰面孔的朱江,不知爲何,他覺得這樣的朱江,依舊還是方才那個楚楚可憐地要自己相救的人!“吃菜事魔教”的教主方臘從前是睦州青溪縣竭村的佃農,方義也跟著父親過著清苦的務農生活。

從小眼裏見的都是粗服亂頭的東鄰村姑,不曾領略過一點人間佳麗。後來雖然因爲父親方臘做了教主,他也跟著水漲船高,成爲少主,然而周圍圍繞的人,也大抵不過一些粗鄙人物。方才見到女裝的朱江,實是他平生頭一次邂逅如此消魂顔色!

然而也不過過眼煙花而已。轉眼,都成虛無。

他勉強定了定神,想起還在數裏外等候自己信號的爹爹和兄弟們,心裏又苦又悔,直罵自己鬼迷心竅。擡起頭來,看著圍成一圈的朱勔朱江父子和部屬。

這時聽見房外傳來了腳步聲,有人在窗下低低稟告:“老爺,少爺,府中內外賊黨已一網打盡,該如何處置,還聽老爺示下。”

朱江正在扣著衣扣,聞言不耐煩地走到窗前,厲聲喝道:“將爲首者關進地牢,俟日押送進京,餘者就地斬首!這一點事都處理不了,事事來煩我爹爹,要你們這些飯桶何用!還不快滾!!”

“是!”窗下人忙不疊地一溜小跑去了。

方義眼前一陣暈眩,——幾乎倒下!

是自己誤了爹爹的大事了!

是自己害了跟隨自己的頭領們,依靠自己如長兄的應月兒,還有那麽多與自己一起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們!

瞪視著窗邊面無表情的朱江,冷黑的背景把他的挺拔的白色身影映襯得竟是如此殘酷般的優美。

方才邂逅時,那種紫煙般的感覺啊……

“把這個人也押進地牢,單獨關一間,好生看守,他是賊首方臘的兒子!讓他跑了,你們可得吃不了兜著走!”

聽見朱江的吩咐,一旁的親兵趕忙上前把動彈不得,也說不出話的方義五花大綁起來,朱江解了他的穴,親兵推著他往外就走。方義停了稍刻,屁股上立刻挨了狠狠的一鞭:“他媽的磨蹭什麽!快走!”

冷冷地看了那親兵一眼,方義還是回頭去看了朱江一眼。

朱江正在專心致志地望著窗外的臘梅。從側面望去,漆黑的睫毛在散開的清香微微一動。

時值宣和三年正月。

宣和三年正月,宋徽宗趙佶任命童貫爲“江淮荊浙宣撫使”,率領集中在東京準備聯緊伐遼的十五萬禁軍精銳,以及山西,陝西的地方軍隊,進逼兩浙,對方臘率領的起義軍展開了圍剿。由於蘇州應奉局長官朱勔抓到方臘之子方義,以此逼迫方臘義軍退出蘇州,並在蘇州郊外埋伏強兵,重創方臘義軍。方臘義軍從此陷入被動局面。

而朱勔卻因此而立軍功,一躍成爲東南棟梁之臣,從此更複得志,聲焰熏灼,爲所欲爲,東南人民恨之入骨,背後叫朱勔和他的黨羽爲“東南小朝廷”。東南又陷入了水深火熱之中。

宣和三年四月二十六日,“吃菜事魔教”教教主方臘和其他起義領導人五十二人被俘。八月被押至東京,斬首曝屍。

第八章


宣和四年,燕京城外。

遠遠的山凹裏,搭起了黑壓壓的一片帳篷,駐紮的都是準備聯金擊遼的宋國士兵。

童貫率領的宋軍曾兩次攻打燕京,都被遼將耶律大石打敗。童貫又怕宋徽宗趙佶降罪,又不肯甘心,遂四處強拉民夫,補充軍力。然而這些被迫前來行軍大仗的士兵,多半都是些無錢又無權的平頭百姓,根本不想爲宋徽宗和童貫賣命,所以這支勉強湊出來的軍隊,還未初戰,士氣已衰。

後營裏,是一些老弱病殘的士卒以及軍隊文職所居住的地方。簡陋的鍋竈在燒著水,竈前蹲著一個衣衫破舊的少年,著急地想要把水燒滾,伸手掏柴,反而被隨之湧出的青煙嗆得咳了起來。

“我來吧!”

跑過來的一個少年,也穿得衣衫藍縷,不過身形看來健康得多,接過先前少年手中的生柴,熟練地塞進竈膛,並撥了幾下,火勢立即雄了起來。他一面回頭笑著看身畔的少年:“阿蘇,你一定沒做過這些活兒吧?”

被叫成阿蘇的少年看著這個熱誠的同伴,心裏好生感激,他雖本性冷漠,然而此時也情不自禁地微微一笑,反問:“那你做過這些事?”

莫於虎撲哧一笑,覺得這個今天新來的同伴真有趣。明明一副衣衫藍縷的樣子,看來應該身世貧寒才是,偏他一說話,又無端地讓人覺得好象不食人間煙火。他一瞬間,很想瞭解這個新同伴。

“阿蘇,你爲什麽會來到軍隊裏呢?”

隨便的一問,卻讓新來的人微微蹙起了淡煙樣的眉頭。

煙夢般的人。

想莫於虎這樣大大咧咧的人,本來是不應該有這些文人式的聯想。可是這個全身裹在污垢衣衫裏的阿蘇,儘管相識還不過兩天,卻總無端地讓人聯想起煙、聯想起霧、聯想起夢、聯想起所有虛無飄渺的形體。

是那淡墨的眉梢?是那遙遠的眼神?是那空漠的情思?是那飄渺的黑髮?

還是那,不可琢磨的體香——

看他半天不吭聲,莫於虎知道這個沈默寡言的同伴根本不願對自己吐露心事。好在他也不在意,自己先開了口:“我是自願來參軍的!”

果然換得了驚異的一瞥。

這個話題原不該提,一提,莫於虎突然想起了那些故鄉的日子,和那個等待的人。他心裏輕輕一澀,情緒陡地低落下來,喃喃道:“對——我是自願的,因爲——”

“因爲”吊在舌間,竟是滾不下來,是不想說,是不願說,還是猛然記起這個話題原來曾與人約定,是不能說不可說的呢?

對面的新同伴敏感地瞥了莫於虎一眼,低下頭去,也不說話,兩個年紀相若的少年,就在這清風裏啞然相對。

“莫於虎!”

軍隊的卒長——一個也不過二十左右的漢子跑過來,气喘吁吁地道:“莫於虎!”

“到!”

莫於虎不知什麽事,趕緊站起身來,道:“卒長,什麽事?”

卒長往地上啐了一口道:“還能有什麽事!你我他媽的都是替人賣命的!不是要送命的事情能叫你?”

莫於虎心一沈,問:“要打仗了?”

卒長不理他的問題,徑直說:“今兒你就搬出這裏,到那邊和先鋒營的一起住去!趁今兒吃一頓好的吧!到明兒早一過,就不知你是人是鬼了!”

說完轉身就走了。

望著卒長的背影,莫於虎往前追了兩步,又停下,只覺心裏一片空白。他自願參加軍隊,滿心裏以爲可以爲國效勞,可是進軍隊才不過兩個月,看到這支強拉來的軍隊的頹廢氣勢,再經歷了眼觀耳聽的現實,心裏早已涼了大半。前兩次正規軍隊的士兵,尚且被遼軍打成一敗塗地,幾乎全軍覆沒。這次濫竽充數的軍隊,更少生還希望。

他呆呆立在營帳前,心裏一片茫然。畢竟還是青澀少年,遇事實難決斷。

忽覺身畔一縷暗香,悄無聲息。——有人在背後問:“你不想去打仗?”

莫於虎沒有回答。

身後人又問:“——你怕死嗎?”

莫於虎一怔,心裏一抖,死?是,他不想死!不想死得這麽毫無價值,不想這樣沒有用武之地的死去,——陡然轉身,只聽這個叫阿蘇的新同伴說:

“我可以代替你上戰場。”

“你瘋了?卒長不是要你做文書嗎?你沒必要去送死的!”

太過詫異,莫於虎吼了起來。愕然地看著對面的少年,他發現自己完全理解不了這個冷淡得幾乎無情無欲的人。

這世間,有人是連死都不當一回事的嗎?

名叫阿蘇的少年,仿佛看穿了他心裏所想,微微一笑,平淡而疲倦:“有人在等你回去。——我沒有。——明天我代替你去,你做這個文書吧。”說完轉身就走。

莫於虎看著他瘦弱的背影,心裏一片惘然。

有人等?

沒人等?

一個世間,兩種境界?


第九章


宣和四年,燕京城裏。

翰林供奉府。

“大石林牙,這裏袖子卷了……”

“大石林牙,這裏下折有點皺……”

“大石林牙,這裏……”

三四個花枝招展的遼國女子,似是姬妾模樣,圍著一個貴族打扮的青年,燕語鶯聲,軟款溫柔。

“好啦,好啦!”

被三四雙纖纖細手在身上左一捏右一捏,柔膩膚觸在臉頰摩挲,脂粉香濃在鼻端蕩漾,饒是耶律大石自詡我心如鐵,也快架不住這溫柔陷阱了,只得硬起了心腸左推右搡,騰身出來,笑道:“好啦!我還有事!回來和你們慢慢糾纏吧!”

“哎呀,大石林牙,您的衣裳這裏還沒弄好呢……”

“就是嘛……”

耶律大石整了整衣服,不耐煩地道:“得,得,得!我急著有事,哪能讓你們這麽慢騰騰的整理衣裳!再說了,成大事者何必拘於細節,衣裳弄不弄好有什麽要緊?”

回應他的高論的是一片嬌笑聲:“大石林牙,我們又不是成大事者……衣服弄不弄好可就有要緊了……”

耶律大石又好氣又好笑,知道跟這群姬妾講大道理只能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講不清,也懶得再說,吩咐兩句,轉身就走。

有時想想,覺得他母妃真是多事,這麽幾個兄弟姊妹,卻似乎單怕耶律王族的香煙從他這裏斷絕一般,從他十五歲開始就不停的爲他搜羅姬妾,沒事就打聽他平時最寵其中哪一個,一聽說他對女色不太親近就著急煞了,每天支使姬妾們到他房裏糾纏!每每在他忙於軍務的時候打斷他的思路,弄得他啼笑皆非,無心忤逆母親的擔心,往往也只好敷衍了事。

原來耶律大石表字重德,是遼太祖耶律阿保機的八世孫,雖然今年才22歲,已是遼國著名的將領。他雖生爲異族,卻從小熟讀漢人書籍,異常向往南人文化。他善於騎射,精通契丹文字和漢字,有很深的文化素養和軍事韜略。

雖然出身王族,又頗得耶律阿保機另眼相看,他卻並不以出身爲榮,故此效仿平民之道前去投考,一舉中了進士第,又於年前擢爲翰林供奉,故稱爲大石林牙。

他熟誦史記,看到書史裏古代戰將們金戈鐵馬,戰場崢嶸時每每心向往之。自己也以前人爲楷模,只以軍務爲重,兒女情長,未始放進眼裏!

此時騎馬穿過街道,想起自己那些本來不諳情韻的契丹女子們,現在竟一古腦兒全變成了蕩婦嬌娃,准是又受了他母妃的什麽“特殊教導”吧!想到這裏,又覺得可笑。一轉念頭,他又想起了昨天的戰事。

北宋兩次派童貫率領軍隊前來攻打燕京,都被他給打敗,不料童貫那賊小子猶不死心,昨日又不知從哪里鼓搗出一支不堪一擊的軍隊,沒開戰已潰不成軍,一開戰就逃了大半,到最後自然再一次一敗塗地。其實象這樣的軍隊,耶律大石一眼就看出來,毫無實戰經驗,准是被強拉來的民夫。故此他也頗動了憐憫之心,吩咐士兵手下留情,不必太過爲難這些無辜百姓。

一行走,一行想,不知不覺到了城門邊。

守城的士兵認得他,恭敬地叫了一聲“大石林牙”,躬身行禮,放他出城。

此時正值春深,將暮未暮的原野,象一副濃重的美人妝。

風也徐徐。

穿過一片錯落的樹林,就是昨天的戰場了。

這是一片極其空曠的平地,卻又何辜,要躺滿這許許多多的屍體?

滿山遍野的屍體,大半都是無辜的宋朝平民。

橫著的,斜著的,缺腦袋的,掉胳膊的,被劈成兩片兒的,全成了血糊糊的一具。在生前他們有不同的名字,延伸著不同的人生,書寫著不同的故事,可是在死後他們卻再無區別。都只是沈默的屍體。

春風裏,遠遠過來是是花香,和陽光的味道。

近處彌漫開來的是令人作嘔的血腥氣息。

一切陷入死寂。興奮的唯有一群逐臭而來的烏鴉。

耶律大石雖然身經百戰,對這等人間慘境久已見慣不驚,此時也覺觸目驚心。

他勉強抑制住強烈的作嘔感,準備回城了。

正在此時,輕輕吹過一陣風來。四圍的樹木,葉稍沙沙而動。這是春天的聲音。
從風中落下的,是濃重的血腥氣息。但是,微蘊其中的,卻有一縷輕微得不能再輕微的暗香。

不真實的香氣,仿佛只是一種錯覺,仿佛只是夢裏聽見的聲音。

但是,卻是現實。耶律大石敏銳的嗅覺非常肯定這是現實。

不是花香。

他回過身去,趁著太陽落山之前的餘暉,仔細搜索著眼前可見的空間。

一望千里,平林漠漠,暮煙如織,了無人迹。

耶律大石又將目光投向亂屍堆裏。無意地一掃,就看見左邊不遠處躺著的一具同樣血糊糊的屍體,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

與此同時,仿佛呼應般地,從空氣裏到鼻端,再一次掠過方才那種錯覺般的香氣。

就是那個人了!

應該還沒死。

第十章


甫進府,迎上前的就是幾位等候已久的姬妾。

看見耶律大石手中抱著的人,幾位遼國女子一楞,彼此不約而同地互看一眼。
“大石林牙,這是誰啊?”

耶律大石見懷中人氣息如無,有點擔心,顧不上解釋,只說:“揀來的。”

“咦!是漢人呀!”

“哦?是不是餓倒的乞丐呀?”

“那我去叫太醫!……”

“我去準備熱水吧!……”

關外女子,畢竟古道熱腸。耶律大石把少年抱進內室,放在花梨木的短榻上。

榻邊幾上,小小銅香爐裏,原本燃著珍貴的沈水香。但是這少年一入室內,只覺他身上暗香細流,這沈水香都被映襯成了凡香。耶律大石想了想,索性喚進使女,叫她把香爐端走了。

太醫過來,診過脈,只說無妨。一點皮外傷而已,將息幾天,想來無事。

耶律大石也松了一口氣。他此時反正無事,就守著太醫開了方字,看使女快快煎了藥來,把少年扶起,親自督促著灌了藥下去。看那少年還是沈睡無覺。

一旁的寵花最有潔癖,看著這少年髒得不成模樣,大皺眉頭,忍不住便道:“林牙,既然太醫說他沒事,那讓人替他洗洗澡應該不成問題吧?他太髒了!”

耶律大石知道寵花的潔癖,點了點頭。寵花福身一謝,便命使女去叫人準備沐浴用具。

偏巧此時有官來拜,耶律大石趕忙出去了。

再進來時房裏已無他人,只有少年猶自熟睡。

此刻夜色已深,想必衆姬妾也各歸院落,自挑紅燈了吧。

夜色也入紙窗,春深而又未深季節,涼夜微冷。房裏銀燭高燒,煙氣裏有香氣。

耶律大石推簾入室,看這滿室靜謐,心裏奇怪的竟是點點滴滴的溫柔。

他坐到床邊,看著熟睡的少年,一時失神。

潮濕的黑髮,披散在紗枕上,小小的一張蒼白臉蛋兒,五官並無出衆,然眉痕愁斂,眼角淚生,總覺非尋常意態。——如果只用一個詞形容的話,那就是潔淨吧。

明明是凡塵裏人,爲什麽會有這種不食人間煙火般的潔淨感覺?

“林牙,夜已深,請更衣就寢吧。”

使女掀簾進來,細聲催促。

耶律大石點點頭,起身走進臥房。使女鋪床展被,伺候他躺下,悄悄吹熄蠟燭。

庭外月光如畫,隔著紙窗,室內的擺設模糊可見。

躺下卻遲遲難以入眠。一閉眼耶律大石就要情不自禁地想起隔壁房間裏躺著的那個少年,想起那神秘而又低回的暗香,想起那青蔭的睫毛下不知何時懸出的一滴淚珠。

他實在忍不住,披衣起身,悄悄走進隔壁室內。

借著月光,看那少年依然沈睡,呼吸如無,唯有暗香依稀。

耶律大石注視了他一會兒,輕輕歎一口氣,準備離開了。

突然,床上少年臉色一變,掙紮著,驚悸地叫了起來:“娘!娘!娘!不要!不要扔下我!不要……”

耶律大石嚇了一跳,隨即意會他該是做了惡夢,連忙伸手去握住少年的雙手。

少年的雙手被握住,仍死命要揮動開來,無法得逞,就只好掙紮著身子,發出陸陸續續的哀叫:“娘!娘,我是你的蘇兒啊……求求你……看看我……看看
我……不要扔下我……不要……不要……不要扔下我……不要扔下我……不要扔下我……”

先是驚喘嘶叫,而後成了哀告涕泣,陸續竟成嗚咽,終至無聲,——趁著中夜月色,只見蒼白的面頰上,淚濕如瀑。

耶律大石握著少年的手,只覺掌中冰涼潮濕,攤開一看,兩隻細瘦手掌,儘是冷汗。他心裏輕輕一痛,再攥緊少年的手,無論如何,竟舍不下就這樣抽身離去。

他到底經過了什麽苦痛?

“蘇兒”嗎?

“娘……不要扔下我……不要扔下我……”

輕微的一聲氣喘之後,蘇兒又開始夢囈起來。眼淚仍是不停的望下流。

明兒使女收拾床榻,恐怕會發現紗枕都濕浸透了吧。

俯視著眼前的少年,耶律大石忽然覺得眼底微微潮濕。

縱然是心如鐵。卻連自己也能察覺,心底的某個地方,在開始塌陷,塌陷……

耶律大石伸手將少年抱了起來。向自己房裏走去。

揭被躺進床上讓兩人全籠罩進溫暖裏。

懷中溫香飄渺,仿佛沒有形體。

耶律大石很快睡著了。

我給你溫暖。你給我眼淚和香氣。


第十一章


嬌鳥啼春,驚破了供奉府的黎明。

房外有使女細聲說話:“怎麽,林牙還沒起來?他一向習慣早起的啊?”
誰在低聲解釋:“是爲了昨天揀到的那個小孩子吧。林牙昨天睡得滿晚的呢。”

小孩子?

——是小孩子嗎?

看形體,瘦骨一把,也可說是個小孩子。

然而那深酌的愁思,那裏還有小孩子的無憂無慮呢?

判別大小的,不一定是年齡。

模糊地這樣想著,耶律大石很快清醒過來。

低頭看,懷中的人看來是早醒了。

靜靜地看著自己,態度很是漠然。眼神裏有如煙如霧,就是沒有確定的情思。昨晚的哭泣與哀告,仿佛只是耶律大石自己的一個夢境。

突然峰回路轉,來到一個全然陌生的環境裏,躺在一個全然陌生的男人懷裏,他竟然忍心不聞不問。仿佛根本沒有什麽值得詫異的事情。

這樣的人是小孩子嗎?

耶律大石心裏一滯。

他寧願要昨晚那個人,那個哭著求著娘親不要離開自己的蘇兒,那個用眼淚塌陷自己鐵石心腸的蘇兒,不要這個——不要眼前這個拒人於千里之外,儼然連他自己都不關心的少年。

耶律大石歎了口氣,還是試探地叫了一聲:“——蘇兒?”

少年微微一怔,擡起眼睛來看著耶律大石。

幸好,還有反應。

“你怎麽知道?”

蘇兒困惑地看著耶律大石,此時望去,他的眼睛溫柔深黑,但是不知爲何總有點不容易親近的感覺。雖然聲音裏還是帶著少年的稚嫩。

耶律大石沒有回答,只說:“我叫耶律大石,表字重德,你叫我重德好了。”
蘇兒點了點頭,也不再問。忽然卻說:“我姓趙。”

門外的使女想是聽到屋內的話聲,簾子一掀,端著金盆走了進來。

又一天開始了。

新的一天,確實是新的開端。

忙於政事的耶律大石,無論如何不可能抽出很多時間來陪這個揀來的趙蘇。

雖然怎麽看他都是一副清冷寂寞的樣子,耶律大石還是放不開胸懷讓別的人來陪他。

也許是私心作祟。可是,趙蘇這樣子的人,耶律大石真的覺得他就是那一抹沒法熱鬧起來的靈魂。

耶律大石從來沒懷疑過趙蘇的身世的不平凡。

雖然說被迫加入傭軍的人,照例不是雇農邊是貧民,可是耶律大石不信貧民窟裏能生出趙蘇這樣的人。

昨天寵花來看他,說:“這孩子長得一點也不漂亮。”她有點無趣。

寵花總是喜歡美麗耀眼的東西。

照這樣看的話,趙蘇委實不符合她的要求。可是他又是絕對無法讓人忽視的。

那仿佛與生俱來的淡定與冷漠,甚至連那匪夷可思的體香,都絕對不是貧民窟裏能夠醞釀的氣息。

可是,他又不象豪門子弟。

沒有一點豪門子弟的氣勢姑且不論,如果是豪門子弟,爲何會淪落至此?

去問吧,又一定得不到答案。

象趙蘇這樣的人,大概是除了他自己,誰也無法開啓他的心扉吧。

騎著馬一壁走,一壁想,耶律大石驀然驚覺,已到了供奉府門前。

跳下馬,將它交給迎出來的老奴,如往常一般地跨入府門,耶律大石突然一驚。

方才那莫名的期待從何而來?

恨不得一步跨進自己房中的感覺,難道那裏有什麽事物在吸引著自己的腳步嗎?

還能是誰?——是蘇兒吧。

想到這裏耶律大石就微笑起來。那個帶著香氣的人影,輕輕在心上掠過。

蘇兒。

不管你是誰我是誰,只要相遇就是緣分。

想到這裏他陡然灑脫起來。

方才的一連串思緒仿佛都成爲了和煦的春陽照耀下的水泡,款款消弭於無形。

耶律大石住的堂前有一株紫荊樹,隔得老遠便可以看見它那照耀的紅豔。

樹下依稀有一痕白衣,——除了趙蘇還能是誰?

走近耶律大石卻被他的眼神嚇住了,瞪著紫荊樹的趙蘇,竟是一臉驚悸與恐怖——耶律大石直覺他一定就是馬上要叫出來要哭出來——駭得他趕緊一個箭步跨到趙蘇面前,一把將他扯進懷裏,緊緊鎖住,叫:“蘇兒!”

“嗚”

被他如壓榨骨頭般鎖住的趙蘇發出一聲模糊的悲鳴,隨即不再出聲。只有一身瘦骨,顫抖得快要散架般,在他懷裏動彈不了。

“蘇兒,蘇兒!沒事了,沒事了……別怕,別怕……”

對趙蘇一無所知的耶律大石,除了這樣空泛的安慰,想不出其他的話來說。儘管
他也心痛得要命。

在你背後,到底有怎樣的一個傷心故事?

“啊!”

仿佛才從多年以前的一個夢幻中醒來一般,趙蘇猛然驚回,恢復了原狀。方才那種即將崩潰的眼神不見了,剔透的眼珠兒依舊是霧散後的清冷。

“重德,你回來了?”

仿佛爲了掩飾自己的失態,趙蘇微微一笑,蒼白的唇角輕輕抿開。

不知爲何,耶律大石心頭仍是無法自拔地一哽。

我寧願你哭你鬧,不要這樣壓抑自己!蘇兒——他又說不出來,只得點了點
頭:“恩,我們進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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