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12/21 | 北宋:宣和遗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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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她又看見了兒子那樣的眼光!

用那樣恐怕連他自己都不曾意識到的沈醉眼光,望著一個人,卻好象望著整個世界!

就好象當年丈夫燕王——他也是用這樣的沈醉眼光,望著另外一個人,那一個她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的人……

爲什麽會是那個人?

如果換一個人,哪怕是秉有傾國傾城之貌,動天動地之德,自己總還有點最後的希望!

可是,燕王妃萬萬想不到的是,那個人,——那個躺在自己丈夫懷中甜蜜呻吟的“狐狸精”,竟然——是,是一個男人……男人!

而且——是她從來想都沒有想過的那個人!

那一瞬間,她真是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麽悲慘過。

爲什麽會是他?

爲什麽會是他?!

她簡直欲哭無淚。

燕王妃早就知道丈夫燕王心中另有所愛。雖然他一向不近女色,在契丹貴族中向來以潔身自好著稱。可是既爲夫妻,每日相對,燕王妃又怎會尋不出蛛絲馬迹?從燕王那時時無意流露出的——每當他面對遠方,陷入沈思,臉上總會露出——那種溫柔沈醉的神情……

仿佛在懷念一個,徜徉于遠方卻迷離在心中的旖旎夢想……

燕王妃妒火中燒!

是的,她嫉妒得要死!

她發誓要找出那個勾引丈夫的女人,然後——她咬著牙在心裏一遍又一遍地幻想——捉到那個女人後,一定要將她的臉上,身上,刺上無數個血洞;把她的眉毛扯掉,眼睛刺瞎,鼻子割掉,嘴唇切開,耳朵剝落——總之,定要叫那個狐狸精變成醜八怪,叫燕王看到她也認不出來,認出她也喜歡不起來!——還要將她的手腳砍斷,泡進酒缸,方能一泄心中憤懣……

可是,那個人居然是個男人!是個男人!男人!男人!!

她明察暗訪那麽多年,最後終於找到——她一直以爲准是那個身秉異香的妖女林傾國……

誰知道,真相竟然會是那樣……

她絕不原諒那個人,絕不原諒!

包括他的子孫……

可是,現在兒子重德,也喜歡上了一個男人!

而且還是那個妖女林傾國的兒子!

燕王妃絕不允許!

她不會准許這樣的事情重演!絕對不准!絕對不允許,……絕不!


第二十四章


走近兒子和那個白衣的少年,給兒子一抹慈祥的笑意,剜向趙蘇的,卻是冷毒的一瞥。

看到他,就會讓自己想起那始終忘懷不了的痛苦!

你們怎麽能理解!怎麽能理解!

那愛一個人卻始終得不到回應的寂寞……

那擁有一個人卻始終抓不住他的心的痛苦……

那被另一個人奪走自己深愛丈夫的恥辱……

她希望趙蘇識點時務。

果然,在她的目光的冷逼下,儘管還是神色淡然,但趙蘇轉身走開了。

“我先走了。你們慢慢談。”

向重德交代了一聲,他轉過身去。

燕王妃看著那清冷的白色背影,在春深的綠風中衣袂微動……

太象了,太象了……

“母妃,什麽事?”

耶律大石明知燕王妃不可能有什麽事,分明是阻攔自己和趙蘇說話,對母親屢屢如此,心頭難免有氣。

然而他看著在空曠的綠色田野裏,看來身形似乎更加傴僂的燕王妃,心裏一疼,
語氣還是柔了下來:“母妃,您何苦老是出來吹風呢?您年紀已大,身體又不好,不留在帳篷裏將息,還老是跑出來受寒,若一不小心有個什麽三長兩短,叫孩兒如何是好?”

說到這裏觸動真情,耶律大石不由眼泛淚花,聲音也略有些哽咽起來。

他一向事母最孝,從來把母親當作這世上最親最敬的人。

燕王妃見兒子如此擔心自己,也十分欣慰,渾濁老眼裏不由也輕輕閃亮起來。然而她一想起方才兒子和趙蘇相處情狀,心裏就又焦慮起來,看著兒子,歎道:“你如此孝順,爲娘自然高興;可是有一件事,你爲什麽總是要讓娘擔心?”

“什麽事?”

燕王妃氣道:“還問什麽事!重德,你都二十四了,不要再讓爲娘擔心了好不好?別的人在你這個年級早已經娶妻生子了!你難道非要讓娘抱不上孫子?——爲娘還能活上幾年?你不急娘可急死了!”

說著說著,她是真傷了心,牽起衣袖來擦眼淚。

耶律大石這時也萬萬不能拿國事軍務來塞責了,——他知含飴弄孫一直是燕王妃的心願,而自己年紀不小,要是一般人的話,早應該已經成婚生子了。

的確,母親已老,她還能在這世上停留多久呢?——連老人家的這點心願都不能滿足,耶律大石心裏很難過。

可是,他不想結婚——不想——

——到底在等待著些什麽?

——難道是那個關於眼淚和香氣的承諾嗎?

可是,那是那麽不現實的事,——不要說世人的眼光與議論,首先母親燕王妃這一關就不能過。

以前還以爲可有轉機。

後來才發現母親幾乎根本不能容忍趙蘇的存在。

蘇兒啊……

那個我所認識的,水脈煙香的你啊……

…………

“傻孩子,你還不明白?他娘名叫林傾國,就是宋朝死皇帝趙頊的妃子!也是那個三番五次不知廉恥勾引你父親的狐狸精!”

“你拿劍過去,給我砍了他的頭下來!——他爹趙頊,就是殺死你父王的兇手!是他爹把劍刺進了你父王的胸膛!”

“你還不明白?他是殺死你爹的仇人的兒子!”

…………

三年前母親那狂怒的聲音,至今都還在耳邊回蕩。

這次與趙蘇的重逢,似乎頗出母親的意外。

雖然是因爲他由天祚帝帶來的關係而無法趕他走,可是每次看見趙蘇,燕王妃眼裏閃出的憎惡,總會叫耶律大石都感到心驚!

那樣深重的憎惡——僅僅是源自以上這兩個緣故嗎?

如果他沒有看錯的話,那憎惡裏還有另外一種幾乎瘋狂般的情緒……雖然年代久遠,卻幾乎壓抑不住的瘋狂……

瘋狂?

到底爲什麽會這樣?

“母妃,您別傷心了。”一陣氣餒,耶律大石已經決定和現實妥協了:“您要孩兒成婚,孩兒成婚就是。”


第二十五章


宣和六年冬。夾山。

白雪皚皚。

把白衫的人跟周圍的一色天地區分開來的,大概就是那人身上的異香吧。

黑得散不開的頭髮,是寂寞的原野裏唯一可以灼痛人眼睛的色澤。

接連半個月在爲婚事操勞,耶律大石幾乎沒有發現那個清瘦的背影,突然好象陌生起來!

說起來,因爲燕王妃的幹擾,他和趙蘇這半個月幾乎沒說上話。

心裏掠過一陣疼痛。

曾經躺在我懷裏的你,曾經枕在我心裏的你,曾經那麽那麽接近的你啊……

耶律大石看了趙蘇的背影一陣,還是心情矛盾地走了過去。

周圍是士兵們的簡樸營房,一陣風過,毛氈的頂棚上撲簌簌地掉下了幾團厚重的雪塊,眼看就要砸在簷下的趙蘇身上。

“小心——!”

耶律大石驚呼一聲,身體卻比頭腦更先反應過來,已經一步竄了過去,將那沈思的人兒一把拉進了自己懷裏!

雪團擦過耶律大石肩上,痛得倒很輕微,只是崩散的雪粒飛落進了他的脖子,倒是冰得他一個哆嗦。

“你沒事吧?”

看著趙蘇,只是黑髮上沾上了一點雪絮。

“我沒事。你還好吧?”

看耶律大石也安然無恙,趙蘇也松了一口氣。

兩人眼光接觸,彼此呆望,竟然找不出話說。

耶律大石咽了一口口水,——只覺心中無數話要說,象長江水一樣急於要倒騰出來——偏到了喉頭便被堵住一般,竟是無言!看著趙蘇蒼白的側臉,他費勁地梗塞了半天,才囁嚅道:“蘇兒……我,我要結婚了。”

“我知道。——恭喜你。”

趙蘇飛快地看了他一眼,很冷靜地回了一句,又調回眼光去看四周的雪景。

耶律大石有點失望。

他想得到的並不是這種反應。

可是,轉念一想,他又苦笑起來。

自己又能指望得到什麽樣的反應?

我們……什麽都不是。

朋友?——不過萍水相逢,未必推心置腹。平心而論,趙蘇和天祚帝親近得多。

情人?——不,不,不!這樣禁忌的情事,耶律大石想都不敢想——他只是出於一己私心,想把趙蘇挽留在身邊而已!僅僅如此而已!他是喜歡趙蘇,喜歡那個把眼淚和香氣帶進自己夢魂深處的少年……只是弟弟一樣的喜歡,他把趙蘇當弟弟一樣的喜歡!

可是,從內心深處泛出來的絲絲疼痛,又在說明著什麽?

可是,他懷念,懷念那些過往的日子,不自覺地,總會想起和趙蘇相處的點點滴滴……

你給我你的眼淚和香氣。我給你我的溫暖。

那最初的從血腥中隔離出來的香氣啊……

那青蔭的睫毛下懸出的一滴淚珠啊……

那個充滿了眼淚和香氣的夜晚啊……

那一抹孤寂得熱鬧不起來的靈魂啊……

懷念,懷念,懷念,好懷念,好懷念!

然而,時光如流水,它沖走所有的往事,不告訴你明天的結局……

耶律大石退卻了。

歎了一口氣,看著趙蘇漠然地凝望雪景的眼睛,他轉身默然而去。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對拜……”

雖然堂上高坐的的只有天祚帝和燕王妃,在這冰天雪地的夾山,也辦不出什麽富麗堂皇的婚禮,可是由於士兵們的賣命吆喝和捧場,這場婚宴還是充滿了熱鬧喧嘩的氣氛。

所有東西都是喜慶的紅色,連帳篷外面飄落的雪花,仿佛都被這一片大紅映得微醺了。

所有的人都在笑,士兵們在笑,燕王妃在笑。連神情抑鬱的天祚帝,也在微笑。
沒有人知道耶律大石心中的苦澀。

他真的……一點也不期待這一場婚禮。

新娘是自己祖母蕭皇后的後裔,自然也繼承了當年“蕭觀音”的千嬌百媚。

挑開蕭氏頭上的紅巾,看著龍鳳燭照耀下那一張佈滿紅暈的美麗容顔,耶律大石竟是心如止水。

合歡酒濃,百子帳暖,面對滑膩溫潤的女人胴體,浮現在他腦海裏的卻是那一個春深而又未深的夜晚,那個躺在自己懷中的、清冷寂寞的少年,溫香飄渺,仿佛沒有形體。

一股衝動使他再也忍耐不住,翻身而起,披衣下床。

“重德!……”

蕭氏驚惶的叫聲,也沒有止住他沖出帳篷的腳步。


第二十六章


走出帳篷,正是滿地月光。

突然想起很久以前,不知在何處看到一副對聯的上闋:“月白照雪白”。正是此生此夜,此時此景風光吧。

只穿著貼身的襖子,在這寒氣針砭的夜裏,耶律大石冷丁地打了一個哆嗦。

他此刻心中茫然,全不知是該做何事才能使心裏淩亂沸騰的思緒靜止下來!

只是想發泄,想呼喊,想奔跑,想嚎叫!

他略一思頓,直奔馬廄。

走近關養愛馬的氈屋,他驀地楞住了。——那……

那馬廄另一邊——

那月光下影影綽綽的白衣,那夜氣裏脈脈難言的香氣——

“你,這麽晚了還出來騎馬?”

“——你,——不也一樣?”

兩人緩緩走近,相視一笑。

清冷的夜氣裏,好象有什麽輕輕熱了起來,好象有什麽不一樣了。

兩人各自上馬,趙蘇在前,耶律大石在後,策馬狂奔起來。

奔出兩三裏後,原野漸無,月光下儘是一望無際的沙礫,馬蹄踏上去沙沙作響。
此情此景,耶律大石心有所觸,不覺低聲道:“踏花歸去馬蹄香,這等景致,不知何時才能重新賞鑒到啊。”

他從前駐守燕京,那裏春景,最是動人。遙憶煙花三月時候,全城士女,那些踏青光景。

到而今,窮途困守,關山難越,誰共喪國之痛,誰悲失路之人!

他心裏感慨萬千,心中一時悲思疾走,熱血沸騰,但覺豪情滿懷,悽愴更勝,不由仰天長嘯起來!

隱隱然,仿佛竟有空嶺餘音。

他擡起頭來,看前頭趙蘇的馬已經奔到了遠處。趕緊提繮急追,暫態趕上去,兩人並綹共進。

看一眼身側的趙蘇,冷漠蒼白的臉上,平視前方的眼裏並沒有任何表情。略微豐滿的嘴唇,依舊可以看出從前那個溫柔少年的影子。他身上的香氣,在這清冷的月光下,如夢如流。

好象是……一個夢境……

永遠也忘不了的一個夢境……

再策馬奔了一陣,兩人都已气喘吁吁。

耶律大石側耳一聽,不遠處似有水聲,知道將至宜水,看來已接近西夏國境,這裏應是野谷地區。他怕遇見西夏士兵,變生不測,遂道:“我們歇歇吧。”

兩人下馬,席地而坐。——都累了,想到大深夜的居然跑出來騎馬,彼此互相看看,不由都覺好笑。

此時明月當天,白沙在地,目光相接,暗香如縷。

“蘇兒……”

耶律大石看著趙蘇清冷的目光迷惑住了。

那麽清冷的目光,其中卻隱隱然似有輝光閃爍。看著自己,嘴唇微啓即合,將合又起。他到底想說些什麽?

“蘇兒?”

耶律大石又叫了一聲,下一瞬間——卻呆楞住了——那是——這是——

嘴唇上溫潤的觸感,是做夢,是做夢——是趙蘇的冰冷的嘴唇,雖然被這北地的
風沙吹得有點乾燥裂口,卻還是帶著那樣一點,南國水脈煙香似的溫柔。

“蘇兒……”

看著跪坐在自己面前的少年,緩緩釋開自己呆滯的唇,擡起頭來直視自己。

那是什麽?

在那玲瓏剔透的黑眼珠兒深處,耶律大石仿佛看見一顆凝固在心裏的眼淚。

他呆住了。

那些相識相知的歲月,那些相近相親的往事,在這轉瞬之間,重重疊疊,盡上心頭!

我給你溫暖。你給我眼淚和香氣。


第二十七章


那最初的從血腥中隔離出來的香氣啊……

那青蔭的睫毛下懸出的一滴淚珠啊……

那個充滿了眼淚和香氣的夜晚啊……

那一抹孤寂得熱鬧不起來的靈魂啊……

“蘇兒!”

耶律大石發出從心底的一聲喊叫,緊緊抱住了眼前的趙蘇!

——死緊,仿佛要把這真實的軀體,和虛無的靈魂,都揉進自己體內!

兩人緊緊摟抱在一起,彼此都說不出言語!

耶律大石心中儘是悲愴,只是緊緊摟住趙蘇,望定那蒼白悲哀的臉容,瘋狂地,
把自己的嘴唇和所有的情愛,印上去,印上去!

他再也抑制不住將要沸騰般的情感,一個翻身,把懷中的人壓倒在地!

明月當天,白沙在地,水聲做證,風聲爲侶!

他顫抖著手解開了身下人的衣扣——

明知道這驚世駭俗,不可以不可以!他制止不了自己!

明知道這違經背德,不可以不可以! 身下人那清冷的雙眼中卻沒有拒絕!

你願意,我願意——不管天不管地了……

“大哥!”

突然卻從不遠處傳來一聲喊叫,在這空曠的沙漠裏分外響亮!

兩人不覺一驚!一滯!

耶律大石慌忙放開和趙蘇相擁的手,跳起身來。兩人迅速分開。

就這麽一瞬間。

方才的火熱迷離,頓成冰冷虛無。

——耶律大石和趙蘇兩人面面相覷,心中各各茫然一片,——不知是失落,是懊悔,還是傷感,還是喟歎!

慢慢地走過來的居然是弟弟夷列!

耶律大石大奇,看著面無表情的夷列,驚訝萬分:“夷列,你怎麽會在這裏?這麽深更半夜的,你不好好睡覺,跑出來幹什麽?”

十四歲的夷列,還是滿面稚氣的孩子,可是漂亮的單鳳眼裏,卻已經時時開始閃爍出幾乎類似大人般的冷冽成熟光芒。

耶律大石還是懷念以往那個總是黏著自己的,單純可愛的夷列啊……

只聽夷列冷冷道:“這麽深更半夜的,那你們兩個不好好睡覺,又跑出來幹什麽?”

耶律大石一呆,不料被反將一軍,不由語塞。

夷列又淡淡道:“洞房花燭夜,新郎突然不見了蹤影,新娘會不出來找麽?”

耶律大石大吃一驚,緊張道:“什麽?母妃知道了?”

夷列冷冷道:“既然你做都做出來了,還怕母親知道?從洞房裏出走的新郎倌又不只你一個,你怕什麽?平生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你又沒做什麽壞事,何必做出一副心虛的樣子?”他這時候的說話口氣,尖銳刻薄,那裏還象一個孩子?直到見哥哥面上出汗,才哼了一聲,淡淡道:“放心,母妃還不知道!是嫂嫂要我來幫忙找你的。”

耶律大石鬆了一口氣,心裏卻還是有點羞愧,也不知道夷列是否看見了剛才的畫面,又不敢問他,只好裝得若無其事的樣子,道:“沒什麽,我睡不著,騎馬出來散散心。這麽巧,就碰見了蘇兒。”

他鎮定自若地說著謊,不敢看趙蘇的表情。

心裏覺得愧疚,他惴惴地安慰自己:我只是不想讓年邁的母親傷心啊……

已經轉過身去的夷列,哼了一聲,也知道是表示聽見了,還是在嘲笑他的心虛。

耶律大石回身去牽馬,看了趙蘇一眼。

他低著頭在整理馬繮,蒼白的臉上看不出表情。

耶律大石的目光定格在趙蘇從袖口裏露出來的手上。那剛剛還牽在一起的蒼白手腕啊……

回憶方才的火熱相擁,仿佛只是一個隨著月光而來的短暫夢境。

明月當天,白沙在地,蹄聲踏踏,再無話語。

這個時候,耶律大石還不知道,多年以後,他要爲這一場未曾繼續的夢境,付出半生的後悔……


第二十八章


宣和六年臘月,天祚帝得大石林牙,又得陰山韃靼毛割石兵,謀劃出兵收復燕雲,率兵出夾山,下漁陽嶺,取天德,軍東勝,甯邊,雲內等州,南下五州遇金將完顔希尹,戰於垵遏下水,希尹率山西漢兒鄉兵爲前驅,以金兵千餘伏山間,遼兵驚潰。天祚帝和遼將耶律大石分兩頭突圍。

“重德,你多保重!——我契丹興複重任,從此就只在你一人身上了!”

“皇上……您……您也多保重。”

不料天祚帝開口便似訣別話語,耶律大石心中一沈,不由升起了一點不祥的預感。他看著神色疲憊的天祚帝,雖知連日逃竄,委實勞力勞心,可是天祚帝的消沈,仿佛還來有另外的原因。

這時候周圍的兵士都在吵吵嚷嚷地收拾行李,準備最後的突圍。在這一片喧嘩之
中,天祚帝慢慢走開去的背影,只能讓耶律大石想到一個詞——寂寞。

突然想起春天裏,和天祚帝、趙蘇重逢的時候,趙蘇曾經說過的一句話:“因爲我發現這個世界上原來還有比我更寂寞的人。”

那時候猶不知道他所指爲誰。

現在細細想來,

難道那個“寂寞的人”就是指的是天祚帝嗎?

耶律大石心裏一片迷惘。

算了!現在大敵臨前,哪里有空來考慮這些小事!

他搖搖頭揮掉了這些不相干的思想,卻見天祚帝和幾位將領走了過來,道:“時辰到了。我們分兵走吧。”

耶律大石看著這幾張熟悉的容顔,雖然在夾山僅僅相處一年有餘,彼此之間卻親如家人。

一旦分離,生死難料,怎能不叫人寓目慘懷!

他輕輕向天祚帝點點頭,和幾位將領默默地擁抱了一下,說道:“好吧。你們先走,我送你們。”

看著天祚帝神色消沈,耶律大石爲使他心情振作,特地給他打氣道:“皇上,微
臣計劃應該萬無一失,只要不出錯漏,突圍出去應是輕而易舉,複國重任指日可待,皇上不必擔心太多。”

他倒不是說假話。這次的突圍計劃經他實地考核,細心策謀,反復修改,應是萬無一失才是。

天祚帝聞言點點頭,消瘦的臉上勉強露出了一點笑容。

耶律大石擡頭一望,突然看見趙蘇也站在天祚帝身後,頗出意外,不由“咦”了一聲,道:“你不跟我一起走嗎?”

趙蘇看著天祚帝,心裏只有心疼。

那年他跟著天祚帝從西夏王拓拔仁孝那裏出走,茫無方向,越走越遠,走到了杳無人煙的大漠裏,無衣無食,幾乎凍餓而死。後來幸虧遇見天祚帝的舊部,才揀回兩條性命。那兩年他和天祚帝相依爲命,叔侄相稱,彼此結下了深厚的情誼。

他知道看似堅強又風光的天祚帝,可能由於從小缺乏親人愛的緣故,其實內心相當自尊而脆弱。他從小失去父母,又被爺爺耶律洪基遺棄,從小就很寂寞。而後雖然耶律洪基思念蕭皇后,悔痛莫及,將帝位傳給了天祚,可是他仍然沒有給予天祚真正的親情。只有經歷相仿的人,才能深刻地瞭解對方的感受——就如趙蘇完全能夠體會天祚的心情。

他完全可以想象得到自尊而防備的天祚,在皇宮裏該是多麽不得其所的樣子。他更能夠體會被拓拔仁孝深深傷害的天祚,這三年來是懷著一種什麽樣的心情。
好寂寞的人……我知道你是多麽寂寞的人。

看著天祚帝線條明朗的側臉,只有趙蘇知道他內心的不安跟淒涼——他不忍心就這樣抛下天祚帝——怎麽能忍心?怎麽能?

這三年以來,他已經把天祚帝當成自己的親人。

當下趙蘇說道:“我跟著天祚叔叔走。”

態度很是堅決。

雖然不知道趙蘇究竟爲什麽改變主意,然而望一眼天祚帝孤獨的側臉,耶律大石也或多或少可以體會趙蘇的心情。

想到要暫時和趙蘇分別,他的心情乍然低落下來。

要有一段時間,都見不到你眼中的溫柔了嗎……

幸而不是永訣。耶律大石對自己制定的突圍計劃很有信心,只要天祚帝這邊不出錯漏,他相信重逢應在半月後。

於是他很灑脫地說——這個時候,他完全想不到,若干年後他會恨透自己的灑脫……那個時候爲什麽我不把你留下來留下來!那個時候爲什麽我要那麽輕易放手輕易放手!!……那一場年少時代的蝴蝶夢啊……

——然而這時候耶律大石很灑脫地說:“好,你跟皇上一起走吧。”

趙蘇點了點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深黑溫柔的眼睛裏沒有責備,沒有怨
恨,——只有一些難以言傳的情感——耶律大石心裏不由自主地一痛!

他內疚地移開目光。

原諒我啊,原諒我那此時無法許你的承諾……

離別將至,天祚帝走了,衆將領走了,圍觀的士兵也走了。看那清瘦的白影也已緩緩轉身,不知什麽樣的心緒,使耶律大石衝動地跨上兩步,抓住了那個十九歲青年的手腕——

“你等我!等我好嗎?我發誓,三年之內,一定給你結果!”深深看著趙蘇的眼睛,將他拉進懷裏,耶律大石低沈有力地一口氣說下去:“相信我!我不會負你!”

蓬蓬蓬,他聽見自己的心跳。

能夠嗎?

耶律大石自己心中也沒有底。

母親燕王妃,永遠是你我的情感之間不可逾越的溝壑。

可是,他見不得明明已經明朗起來的趙蘇,轉身瞬間,卻仍從眼底沁出寂寞……

那樣空曠而迷惘的寂寞。

就好象那天天祚帝留給自己的背影一樣,無法說出的寂寞。

——明明身處於這麽多人中間,爲何你們給人的感覺,卻都是那樣的寂寞啊……

趙蘇點點頭,笑了。

他的笑容使耶律大石不由自主地抱住他,吻了下去!

還是跟昨天一樣,溫潤而清冷的嘴唇。

雙唇貼合間,耶律大石聽見自己幾乎屏住呼吸的耳語:“——我愛你。”

感覺到懷中的身體猛地一震,片刻之後——就嘗到流到唇間的鹹味。

緊緊相擁。唇舌糾纏。

明知道這不會被世人允許,不會被親人祝福,是不可以的是不可以的——可是,已經無法回頭。

我怎麽能抛棄,那個水脈煙香的夢想,它曾經無數次地從午夜夢回時,糾纏我心裏的疼痛……

良久良久。

耶律大石聽見有人在自己耳邊說:“我等你。”

聲音清冷而堅定。

……

不要忘了,我們彼此的約定!

時爲宣和六年臘月。

第二十九章


“皇上,西夏兵被誘過來了!在那裏!”

由天祚帝帶領的軍隊埋伏在昨日耶律大石和趙蘇馳馬所至野谷地區,這裏正是宜
水流經地區。按照耶律大石的部署,派前鋒部隊將守境西夏士兵引至宜水下游地區的一個涸湖,然後挖開水道,放水淹湖,則可爭取時間,迅速突過西夏國境,西走雲中,與耶律大石軍隊會合,再圖遼國復興大任。

領頭將領大喜,低喝:“快放水!”

士兵忙執尖嘴鋤挖開土壑,只聽哈喇一聲巨響,宜河水流從早已挖好的凹道裏以
鋪天蓋地之勢向下面的涸湖裏狂泄而去!

與此同時,有單人一騎疾馳而來,馬上人遠遠就在高喊:“大家快撤出這裏,不要中了遼人詭計!”

只見那人威儀堂堂,儼然正是西夏王拓拔仁孝!

趙蘇不由看了身邊的天祚帝一眼。見他面無表情,卻抑制不住內心的波動,肩膀有點顫抖。

而拓拔仁孝奔到近處,那裏還來得及?

涸湖凹谷竟成一片汪洋,無數西夏士兵,只爲輕敵好勝,個個被巨大的水流沖進水底。西夏乃大漠之國,國中向來缺水,西夏士兵,不識水性之人,十占七八。如今卻一下子被罩進水旋渦裏,如何不慌?有的當場脊斷筋折,有的氣息奄奄,有的哭爹喊娘,更多的舞手舞腳,拼命掙紮,只想逃命。

拓拔仁孝見自己的部下已有不少死於非命,不由傷心慘目,只是捶胸頓足,實覺五內俱焚。

他一向愛兵如子,眼看著近湖岸處一個年紀稚嫩的小兵在水裏掙紮,哭叫著:“媽呀!救我——”卻根本不會游泳,手在水裏亂抓著就要沈下去,他心如刀絞,實在忍受不住,猛衝過去便跳下湖去!

“嘻,這個黨項蠻鬼好象也不識水性哪!”

“他奶奶的,自己跑進去送死!真是糨糊腦子嗎?”

“沒錯兒!准是嚇蒙了頭了!”

士兵們不知道這個後來的人就是西夏王拓拔仁孝,看著他沖進水裏,不但沒有救上那小兵,反而自己也嗆了好幾口水,慌張地在水裏撲騰,看得個個開心,都笑駡起來。

還是那領兵將領反應快,知道軍機如火,轉瞬即逝,哪里禁得耽擱!忙吆喝住看好戲的衆士兵,叫道:“好了,快走!”

士兵聞言都趕緊準備下山,獨天祚帝仍面向山下涸湖,一動不動。

“皇上,快走呀!”

見天祚帝凝身不動,其他士兵也不便動身,可真教領兵將領急如星火。

天祚帝卻仍不動,只說:“你們先走吧。”眼光卻只是望著下面涸湖慘景目不轉睛。

只有趙蘇知道他在看什麽。

就在此時,下面涸湖裏拓拔仁孝連嗆了好幾口水,似乎不支,眼看就要沈下湖去,仍在拼命掙紮。

天祚帝身形一動——“天祚叔叔!”

趙蘇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

“不要去!”

去救他,重德萬無一失的突圍計劃將毀於一旦,兩軍將無會合之時,遼國將再無興複之望,你自己將再無容身之地!

不要去。

趙蘇用眼睛懇求著天祚帝。這些話不能明說,可是他知道天祚帝一定能明白。

你自己的處境,沒有人能比你自己更清楚。

天祚帝一言不發,伸手要拉開趙蘇抓住自己的手。

趙蘇還是不放手。他的態度很堅決。

幾天前,遼國士兵們從一名西夏探子口中拷問出了——金人曾於不久前遣使貽書西夏王,令執送天祚帝,當割地相贈。而西夏王答應了這個條件,且遙奉誓表,願以從前事遼禮事金。金國已如約贈地,令粘沒喝割下寨以北,陰山以南,及乙室邪喇部,吐碌、礫西地與夏。

趙蘇怎麽能讓天祚帝去自投羅網。

兩人僵持了一秒鐘左右,趙蘇頹然放手!

因爲——是那樣深重的寂寞,從天祚帝的眼睛裏流露出來。

天祚帝急奔下面涸湖而去。

士兵們莫名其妙,領兵將領更是目瞪口呆,半天才反應過來,忙大叫一聲:“皇上,您去哪里?!”

天祚帝沒有回頭。

望著天祚帝往涸湖方向漸奔漸近的背影,趙蘇心裏突然窒息得厲害。

心裏面好茫然,好疼痛,好心酸——爲天祚帝,爲自己,爲重德,爲這世界上所有愛得說不出口,付出卻得不到回應的人的悲哀。

愛一個人就是這樣的嗎?

悽愴滿懷。


第三十章


宣和六年臘月,西夏捕獲遼天祚帝,執送金國,由金將婁室押回大金國京城會寧。遼亡。

次年八月,金主完顔吳乞買降封遼天祚帝爲海濱王,把他軟禁起來。

宣和七年春。西夏國興慶府。

西夏皇宮。

“公子,請多少吃一點東西吧!”

進來收拾碗筷的老嬤嬤,看著桌上滿滿菜肴又是動也沒動的樣子,不由歎了一口氣。看向窗邊坐著的青年,仿佛完全沒有聽到她的念叨,只是神色茫然地看著窗外的景色。

又是一年春。窗外的班駁綠影,又帶來了陽光的氣息。

那麽多的往事,好象都發生在春天。

這裏是四年前天祚帝曾經居住過的地方。那一年,趙蘇就是在這裏第一次見到天祚帝。那時,他臉上總是帶著讓人如沐春風般的溫柔微笑。

連窗外的景致都沒有變化——依舊是青石子漫成的甬道,從兩邊湧出千百竿翠竹。

爲什麽,見到這麽熟悉的景物,緩緩從心中漫出的,卻只有無法排遣的悲哀?

見這名身帶異香的漢族青年對自己的問話毫無反應,老嬤嬤歎一口氣,收拾起飯菜,搖搖頭走了。

沈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門外傳來問話聲:“怎麽,又吃這麽一點?”

“大王,什麽這麽一點,這位公子,壓根兒就是動都沒動一下飯菜呀!虧大王您還專門叫人給他弄來的米飯南菜,他連碰都不碰一下!——嘿,這年輕人不是想成仙吧?怪不得,看他那副冷冰冰的樣子,就不象凡人——”

“好了好了!”

想是拓拔仁孝也被這嘮叨的老嬤嬤弄得啼笑皆非,只聽他不耐煩地甩下一句,就走了進來。

“哥——國——”

響起的,居然是非常不標準的漢語,被尖聲尖氣兼奶聲奶氣的聲音,叫得煞是可笑。

趙蘇一楞,回過頭去,就看見拓拔仁孝懷裏的小女孩——大約只有兩三歲,長著一張極其精致的小臉,打扮得也極其精致,笑吟吟地看著趙蘇,又叫“哥——”

面對這樣天真無邪的孩子,就算是鐵石心腸,恐怕也難以板起臉來吧。

趙蘇也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容。

“這是我女兒,翥鳳。”

任翥鳳從他懷裏掙紮到地上,步履蹣跚地向趙蘇走去,拓拔仁孝英俊剛毅的臉上,也浮出了愛憐的笑容:“好動的小丫頭。”

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

趙蘇臉上的笑容還未消失,然而想起如今在金國爲階下囚的天祚帝,他心裏卻一陣難受。

他突然好想問拓拔仁孝:爲什麽?

爲什麽你可以如此溫柔地對待一個和根本不愛的女人生下的女兒,卻不能把這溫柔的心腸分一點給那個——那個即使被你一次又一次傷害,還是深愛著你的人?
溫柔的天祚帝啊……

雖然知道金主完顔吳乞買對天祚帝的執著情感,不用擔心天祚帝會衣食有憂,可是趙蘇還是擔心。

只有他知道在天祚帝看似溫柔堅強的外表裏,是寄居著一個多麽寂寞和悲傷的靈魂……

“哥——”

被粉嘟嘟的小女兒撲到膝前,看著她伸著要自己抱的小胳膊,趙蘇忍不住還是笑了開來,將她一把抱起,滿足了她的小小兒的願望。

“哥——多——香——”

翥鳳一把摟住趙蘇的脖子,驚奇地睜大了小眼睛:“好——香——”

她趴在趙蘇脖子上,象發現新大陸般地嗅過來又嗅過去,還連連歡叫:“香——香——香——”

趙蘇啼笑皆非,被她聞得脖子直癢癢,只得柔聲道:“好了……翥鳳乖……你下來好不好?”

卻聽翥鳳嘟起小嘴,悍然拒絕道:“不行!”

趙蘇不由一呆。

他從小不得母親親近,林妃從來沒象一般母親哄孩子那樣哄過他,所以趙蘇也不知道如何教小孩子聽話,任翥鳳在自己身上爬來爬去,只有手足無措。

還是一旁笑看的拓拔仁孝忍著笑上來,好說歹說,才把巴著趙蘇不放的翥鳳接抱了過去,叫侯在門外的奶媽進來照料。

翥鳳好不失望,伸著手兒向著趙蘇直叫:“哥——我要——哥割——香——”


第三十一章


只聽拓拔仁孝溫言道:“我知道你不願意呆在這裏。可是天祚——”說到這個詞的時候他的語氣還是輕輕地顫抖了一下:“——天祚臨走時說過,要我好好照顧你——”]

“你還會把他的話放在心上?!”

拓拔仁孝一呆,道:“你——他——他告訴你的?”

趙蘇見他居然這樣發問,只覺一腔憤懣都抒發出來——代天祚傷心,也代天祚難過!不覺直視拓拔仁孝恨聲道:“不是他告訴我,是我自己知道的!天祚叔叔他是那種寧願自己獨自忍受寂寞和傷害,也絕對不會對別人傾訴的人!你以爲他沒有自尊心嗎?!你可以不愛他,可是怎麽能夠懷疑他?怎麽能夠?——你——”
說到最後他只覺心頭一酸,氣咽聲嘶,差點流下淚來,只得停了下來。

拓拔仁孝先是滿臉尷尬,後來低頭不語,半晌才慢吞吞的說:“我——我——我並沒有懷疑天祚,他的人品如何,我會不知道嗎?我只是隨便問問而已,你不要生氣。”似怕趙蘇反駁,他趕緊道:“對了,還沒說到正事兒上呢。正好你們北宋有使者過來,說起兩河宣撫使童貫要回兵東京。我想你大概不習慣這裏生活,還是很想回到南方吧?你可以跟著童大人回去。”

原來金曾與北宋訂下契約,聯合攻遼。金國派大將斜也統師侵遼中京後,乘勝攻下西京。同時遣使至宋,請速出師挾攻燕京。是時睦寇初平,宋徽宗趙佶頗有心厭兵,時值童貫爲遼使猶在北方,遂派了他一個兩河宣撫使,更令蔡攸爲副,勒兵十五萬,出巡北邊,遙應金人。如今遼國已亡,自然就要班師回朝了。

回汴京?

趙蘇一愕,只覺心裏有什麽地方,輕輕歎開一聲疼痛。

故國。汴京。往事。歲月。怎麽能不想念?

這六年飄蓬流離,往來大漠風煙,行盡暮沙衰草——有時夜半驚魂,總覺得自己仿佛已然回到了汴京。那個和父皇、母妃相依的汴京……

遙憶碧城十裏,珠簾數珩——頻聽銀簽,重燃絳蠟,啊,往事少年依約……

可是,一想起慈甯太后,趙蘇的心頓時機伶伶地一個寒顫。

在長楊宮裏度過的日子,他再也不要去回憶,再也不想去體驗了!

那一段日子,到底發生了些什麽樣的具體事情——他甚至已經已經全部記不起來,只是一想到那些日子,心裏卻依舊能記起那種痛苦得快要窒息的感覺!——具體的事情他已全部忘光,當時恐怖的心情,卻還是深深遺留在心底!

那個瘋子一樣,被嫉妒所折磨的老女人……是他童年的噩夢。

不,不要,絕對不要回去!

何況,還有重德啊。

“我等你。”

我等你。等我們的約定實現的那一天……

想到這裏,趙蘇心情平復下來,冷靜地道:“我不回去。”

他已打定主意去找耶律大石。

不管找不找得到,他要去。

溫柔又寡斷的重德啊,是他十九年生命裏唯一的亮色。他是除了父皇以外,頭一個對自己好的人。那最初的溫暖,永遠不能忘記,不能。

“臣馮浩參見三皇子!”

突如其來的響亮尖聲,讓趙蘇嚇了一跳!

一個不知何時進來的人影,此刻正恭順地跪在自己面前。趙蘇定睛一看,差點沒嚇出一身冷汗——這,這個獐頭鼠目的老年內侍,可不是幼年時,長楊宮那個太監總管?

他,他就是拓拔仁孝所說的使臣?

想起長楊宮的恐怖生涯,趙蘇心裏泛起一陣恐懼和惡寒。他勉強鎮定心神,卻聽拓拔仁孝奇道:“三皇子?”

見趙蘇沒反應,馮浩從地上起來,撣撣衣服上的灰,回過身去,恭敬地乾笑道:“怎麽?敝國三皇子既蒙大王收留,大王居然還不知道他的身份?——容老奴介紹一下,這是敝國三皇子,諱蘇,是敝國先皇生前最寵愛的皇子喲!哈哈!”

“哦?原來如此,失敬失敬!”

拓拔仁孝顯然是在奇怪——最“寵愛“的皇子怎麽會流落到千里之遙的遼夏大漠上來?——趙蘇看來也不象那種會喜歡雲遊四方的人吧?其中到底有何等樣因緣?

可是此時他又不便詢問,只有也打了兩個哈哈道:“能夠收留貴國皇子,是小王的榮幸。不過——貴國王子剛才說,他暫時不想回去哪——那依小王看,是不是就讓他在這裏先住上一段時間,等他想回去了,小王再派專人護送三皇子回國?”

馮浩低著頭恭恭敬敬地聽著拓拔仁孝說完話,方才堆著滿臉笑容道:“承蒙大王如此爲三皇子設想,這不光是三皇子的榮幸,也是敝國和老奴的榮幸。只是,敝國皇太后不幸于上月鳳駕朝西,舉國哀悼,可惜三皇子不在,稍爲不美。敝國皇上一再囑咐老奴,如若發現三皇子蹤迹,一定要請回宮中,一來補悼太后慈靈,二來也慰皇上諄諄挂念之心——所以——”

他對著拓拔仁孝說話,眼神卻瞟著趙蘇道:“今日好不容易找到三皇子,老奴懇求大王相勸,求三皇子無論如何跟老奴回去!”

說完,竟然聲淚俱下,撲通一聲跪在了趙蘇面前!

“請三皇子跟奴才們回去吧!”

突然又從門外擁進七八個人,全是內侍服色,個個似在門外窺聽已久模樣,一臉淒切,奔進來全跪在趙蘇面前!

什麽?

慈甯太后死了?!

趙蘇猶自沈浸在震驚裏。

那個陰沈得幾近瘋狂的老女人真的死了?

他有點不敢相信,瞬間有恍如夢中的感覺。

死了嗎……


第三十二章


一個意志那般堅韌的女人,終於也從這塵世裏消失了蹤影了嗎……

他迷惘地想著,低頭卻看見眼前跪了一地的人,個個涕淚滿臉的齷齪樣子,哭兮兮地哀求:“三皇子,請跟奴才們回去吧!”

馮浩也悲悲咽咽地道:“三皇子有所不知,自五年前因蘇州賊寇入侵,您和太后走散之後,皇上一直再派人尋找三皇子的下落!皇上他帝德格天,無微不至,這五年來,時時爲三皇子擔心!請三皇子跟老奴們回去吧!否則,老奴在皇上面前交不了差,還要這張老臉做什麽!”嗚咽著,一頭就要往地上撞去!

他身邊的內侍慌忙一把攙住馮浩,紛紛勸阻:“馮公公使不得!”又回頭哭求趙蘇:“求求三皇子,大發慈悲,跟奴才們回去見一面皇上吧!——三皇子若不答應,奴才們就跪在這兒不起來了!”

說完,一個個又複大放悲聲,果然直挺挺跪在哪里,再不動彈。

連一邊的拓拔仁孝也看不過眼的樣子,勸道:“三皇子,依小王看,你就跟他們回去見一見你皇兄吧。如思想這裏,屆時再過來就是。別處姑且不論,小王這裏是絕對會把三皇子奉爲上賓的。”

趙蘇冷眼看著這一場鬧劇,心裏苦笑。

“和太后走散”?——還真象那個陰毒女人編出來的謊言!當年她明明把自己當成擋箭牌扔給賊黨——啊,“賊黨“?不,他們不是賊,他們的心胸比皇宮裏面這些人要光明磊落得多……

他想起了方義,應月兒,還有,那個冷面冷心的朱江……

只對金石美女感興趣的宋徽宗趙佶會挂念自己?——誰會相信他們的鬼話!當年自己在長楊宮裏過著那般孤獨恐懼生涯的時候,也沒見他挂念過自己!趙蘇有自知之明——在宋國的皇宮裏,自己不過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存在而已。——別說那個小小皇宮——就是三千大千世界中蕓蕓衆生,又有誰會挂念自己?誰會挂念自己?誰會?誰會?——從來就沒有,沒有,沒有……

從小到大,唯一的感覺只有寂寞,好寂寞,好寂寞,好寂寞……

可是,現在,還是有一個人會挂念自己吧。想到耶律大石,趙蘇的心裏輕輕泛開了一絲甜蜜。

他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天,有一個人在自己頸畔,屏住呼吸般說出的耳語——

“我愛你。”

我愛你……

“三皇子……”

大概是看到苦肉計不太奏效,馮浩又開始領頭兒哭泣起來:“三皇子,您就可憐可憐老奴,回去見一面皇上吧……”

厭惡地看著這些面目可憎的弄臣——趙蘇突然心頭一驚。

他突然注意到一個奇怪的事實:——除了馮浩以外,那七八個內侍打扮的人,居然個個體形剽悍,眼露精光,太陽穴高高突起……

父皇趙頊在世的時候,趙蘇聽他說過:只有武功內力極其深厚的人,太陽穴才會高高突起……

這是怎麽回事?

趙蘇心裏一驚……

趙蘇從小隔離人世,不識人間事務冗雜。而且頂頭疼的就是對付象馮浩這種閱盡宮闈百態的市井俗子。——能在喜怒無常的慈甯太后手下混得一路青雲升上太監總管這個位子,馮浩其人城府如何也就可想而知了。

當下趙蘇趕緊搶了一個馮浩他們止住哭泣的空擋,淡淡回道:“多謝皇兄挂念,這就請馮總管回去替我多多拜上皇兄罷。只是我目前尚有事務在身,實在不能與你們同時返京。不如請馮總管先回去,我隨後自己回來,再重新拜瞻太后他老人家慈靈,面謝皇兄。馮總管以爲如何?”

話雖如此,趙蘇不過權宜之計,只想把馮浩一干人打發走。他何嘗想回去大宋皇宮?

那個地方,縱然潑天富貴,潑天許可權,對趙蘇而言,有的卻只是寂寞和悲傷的記憶。

都是些什麽樣的記憶?

有父皇抛棄嬌妻愛子,明明知道死亡在前,卻毅然一去不回的困惑記憶,有母妃對自己時冷時熱,甚至會拿憎惡眼光對待自己的悲傷記憶;有母妃終於抛下自己,自盡於紫荊樹下自己眼前的淒慘記憶……更有和慈甯太后一起度過的那些……寂寞而恐懼的記憶。

那樣世人無不向往的錦綺生涯,固然是翠幌嬌深,曲屏香暖,——可是,那些與我又有什麽相干呢?

他不要富貴,不要權力,只是想象平凡人一樣,得到一點小小的溫暖,可以驅除自己那似乎從小就盤桓在心中的、揮之不去的悲傷寂寞——這種感覺確實是從小就有的!

——那是什麽樣的感覺?

——這個世界明明很大很大,身邊的聲音明明很多很多,我明明是在人群之中孤單地徜徉,可是他們全都看不見我,看不見我……

只是想要一個人,只要他自始至終地看著我……

這個願望,不算毫奢。老天請您成全。

然而不知道,爲什麽心中總是揮散不去的寂寞與悲傷……


第三十三章


馮浩一聽,臉色乍然一變,突然乾笑道:“三皇子既如此固執,老奴只好失禮了!”

說完眼色一遞,那幾名內侍服色的人心領神會,立即一擁而上,齊聲道:“奴才們恭請三皇子起駕!”

同時把趙蘇緊緊挾制住,讓他頓時動彈不得!

趙蘇一驚,本能地拼命一掙!——他已使出了渾身的力氣,那挾制住他的幾名內侍,卻只是手指上暗運內力,就牢牢抗衡住了他的掙紮,甚至衣裾都不曾動搖一下。

看來是遇到高人了。

趙蘇又驚又怒,厲聲道:“馮浩!你這是以下犯上!快叫這他們放手,我可饒你一命!”

一面對鉗制住自己的幾個內侍厲聲道:“你們膽敢挾持皇子?須知以下犯上,死罪難逃!還不快放手!”

他雖生性恬淡溫柔,然而畢竟出身皇家,此時驚怒交加,瞪視內侍,威嚴自在。

拓拔仁孝在一邊看著,不覺稍稍吃驚。心想不料這看上去並無火氣的人,一發起怒來倒比平常人可畏。

然而那幾名內侍分明事先得了馮浩吩咐,此時聽著趙蘇怒斥,居然神色不改,只是齊聲恭敬地道:“馮總管有令,奴才們不得不從。還請三皇子恕罪!”

趙蘇氣得說不出話,卻見馮浩在一面嘿嘿乾笑兩聲道:“三皇子且請息怒。老奴如此行爲實屬情非得已。老奴一向對三皇子恭敬有加,三皇子想必清楚。此次若無聖旨在手,必令老奴將三皇子請回皇宮,老奴豈敢如此得罪?無非體諒聖意,是老奴一片護主忠心,還請三皇子看在皇上面上,跟老奴回京城,面見聖上,以慰皇上眷眷思念之意。請三皇子恕罪!”

說完一揮手,幾名內侍齊聲道:“三皇子起駕——”

門外有人應聲:“起駕——”

馮浩閃身在一旁,內侍們挾制著趙蘇,不由分說,就往外走。

聽見馮浩在後客氣地道:“大王,承蒙大王收留敝國三皇子,老奴回去必面呈皇上,回頭請使者送上答謝禮品。老奴先告辭了。”

聽見拓拔仁孝亦很客氣地回答道:“哪里,哪里!款待貴國王子,是小王份內之事,何足挂齒!請馮總管代小王向貴國國主問好罷!慢走!”

一面吩咐下人:“來人!送三皇子和馮總管出去!”

趙蘇大急,本以爲拓拔仁孝會拒絕馮浩,把自己留下,至少幫自己說兩句話也好!不料他竟如此乾脆地高叫“送客”,不由心頭涼了大半截!

他被強行挾持著出了門口,卻忍不住要回頭去看一眼拓拔仁孝——

拓拔仁孝不是說天祚要他照顧自己的嗎?

難道這就是他所謂的“照顧”?

拓拔仁孝應該看得出來,自己是多麽不想回去,不想回去,不想回去那個暗無天日的地方啊!

拓拔仁孝看見趙蘇的失望和悲哀的目光,卻裝作沒看見,把臉轉到一邊,咳嗽了一聲,對身邊的近侍道:“好了,叫人來收拾屋子罷!”

竟是始終不看趙蘇。

趙蘇回過臉,已被強行挾持到了等在門口的馬車門邊。

內侍跪在車邊,恭敬地說:“請三皇子上車。”

趙蘇甩開鉗制自己的內侍的手,冷冷道:“我會走路!”

怒氣衝衝的一步跨上馬車。

被兩個內侍一左一右挾持著,坐在緩緩啓動的馬車裏,趙蘇突然想起了天祚帝,想起了耶律大石,想起了燕王妃,想起了這四年來,在這大漠關外的日日夜夜……

他心裏一陣悲苦,突然覺得喉頭梗塞,無法成言。

別了,大漠風雲。

第一部大漠風雲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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