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12/21 | 小人物 (四部全 完) BY 乔君(第四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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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新来瘦
一、
山道崎岖。
还是清露时分,眼望便一股薄雾淡淡笼在山间,幸好还不曾遮蔽视线。青年远眺来路去路,毫无半点生息,禁不住再叹息一声。
他一身月白华服已黄土蒙尘,脸孔及气度倒仍是丰神,眉宇间稍有倦色。
看来真要独自一人走下这万丈的深山了……
他方自思忖,后方传来一阵稳跃的马蹄声。一听就是良骏。挑眉,他欣喜地回首,眼神即刻暗淡。
从通体雪白的马身及修健有力的四肢来看的确是匹好马,只不过……他苦笑。车前空无一人,这马车约摸无主。
想来也是,一般哪可能有人上这等荒山,也只有他这种好事之徒——
心语间,徐行中愈发接近的白马四蹄突得钉立地面,猛一瞬间就停在他身前不动。
这……
不待他猜想,似乎是风,帐幕微动,一人掀帘而出探露半个身子。
“山途险峻没有人家,阁下若不介意……”
老实说他并没有细听来人,眼光愣了片刻。青年平日里也自恃甚高,然而眼前这男子连他都忍不住要赞一声清朗。一身衣白霜雪仿如仙神,黑发修眉,唇角微笑温若三月春阳。
“那便有劳了。”不假思索他一句话脱口而出,道一声谢就要上车——猜想对方应该是这番好意。
“三个人可能略些拥挤,尚请将就一下。”
三个人?
在他疑问间,衣衫贵嫩柔白脸色也苍弱的细巧面容便落入眼前。

己已年五月十六
传说这世上有一宗宝物,此物三百年现一次人间。只要寻到七色魂魄,并在八月十五中秋将这七样事物带至“月涛浪”,便可得这宗宝物。
至于这宝贝究竟什么模样,来历如何,又是否真的存在……那七色魂魄又是何等样物,就连那“月涛浪”是何处所在,还没有人知道。
“我家世代经营古玩,什么样的宝物没有见过。只是这祖上相传,至今不能辨明真伪。我一来好奇也算是借机长一下世面,没想到被骗到这种荒山……”
青年笑说,也不见丧气。
“想来那盗贼还是有些良心,没有取我性命还给我留一身衣物放我下山。只可惜关于这样宝物还不曾获知半点消息。不知先生什么看法?”
“既然祖上传承百余年自有一定道理,况且宝物之说总是能令人动容。”温雅男子展袖,淡定自若。
“哈哈,我的确是很想找来看看这究竟什么东西。不过我看先生倒是一点都不稀罕。”
“因为我已得到这世上最弥足珍贵之物。”男子婉转笑说,衣袂下与我十指交扣。
我听,靠在他胸口绵软而懒洋。药物安神的效力还是没有散去。感觉手脚仍是有五、六分的迟钝。
上官青蓝,这位青年据他所说历代经商,也算是富庶人家。他虽不是江湖中人,但可能因往日结交广阔,斯文为人倒也豪气,不显一点傲弱。他随口问我们身份,四哥微笑说他交过几个学生当过师傅。现在也是带着我轻车简约,寻访灵秀天成之所给我养病。
“原来是先生。”青年拱手,自然产生出他的理解,神色恭敬。
“先前我就瞧先生文雅知书,也不像我这种商人一身市侩之气,说到灵秀……我家便在长安,这几日周车劳顿,我看小七似乎也是累坏了的样子。请务必赏脸,也算是我答谢先生。”
两三个月来,我们从都不与人交轕,遇到这个上官自是在意料之外,但总不能不管。我初醒还是有些风寒,身子也虚软,我自己说无妨,四哥却舍不得。
何况……
我稍稍掀帘又放落。这四下里还是有些不安分的。四哥也是觉察到,与上官同行顺势送他一程。
他们一路闲谈天南地北,青年话多,是不甘寂寞的人。四哥只是回应,偶尔交换几句让青年连连惊呼:“我真是服了!看先生也不过长我几岁,那曾想——我还以为这世上不会有人学识可以超越我家小叔,果真是天外有天!”
四哥摇头未置可否,这种比较关乎阅历对上官自是不公允的。说起年岁我们也都可以做他叔父,但当然不说。

下山便是一个小小的镇落,镇上也只唯一一家客栈。青年便欲在此安歇一宿。席间,不时多些江湖闲话说那一两个月的武林纷争。
旁人津津乐道,上官也很有兴味。我们邻桌一位看起来粗爽的男子大声说:“要算近来大事,哪有及得上‘刀口’关家、江南慕容的是非。关家易主,还疯了个女儿;而慕容更惨,听说慕容家那小子不知被谁人砍断一条手臂,而他家大人也竟然哼都不哼一声。然后还有——”他到此吸一口气,肃声。
“戚家的那位四爷……”
客栈内一片消寂,仿如被无形之物捆绑住音。
上官凑上前去眼眸一眨:“啊!莫非是那位传闻中赫赫有名的‘戚四’,我也有听说——”
“没礼貌的家伙!”那男子瞪眼:“凭你也配直呼那位的名讳,要叫四爷!”
“是、是!”上官正是兴致大盛,哪管对方毫不客气的言辞,“那位四爷怎么了?莫非也有什么变故不成?”
男子连连叹息显得很是黯然:“那位爷当真不是我们这些世俗中人可以想象。数十年声名不坠如日中天之际,今年三月他突然宣称退隐,自此再没有他的踪迹。戚家目前由那位神秘著称的五爷掌权。可叹我从来无缘拜会四爷,若能见上一面,便是死也甘愿了!”
厅堂一阵此起彼伏的惋痛。
上官生于商贾,对江湖中事当然陌生得紧。他看众人模样。
“这位四爷当真如此了得?”疑声,他转首面向一派闲适的男子,“以先生见闻之广博,可详知一二……”
四哥扶在我肩头只分一些细微的神思在他们交谈,手执一盏清酒让我就腕。仿佛座间话题全然与他无关。
“咦?这么小的孩子也给他喝酒?”上官的性子显是图新鲜事物,马上便被转移了注意。
四哥笑,无可奈何又是宠:“是啊,这孩子嗜酒,怎么说也不听。”
“呵呵,才只这么小就染上酒瘾可不好啊。先生为人师表,也要好好管教自己的弟弟才成。”说着,上官便要摸上我发顶。
我倾身避开侧里伸来手臂,顺势倒入随时为我开敞的怀。而他也拥搂,一遍遍再,轻抚我还是不长不短,只不过披肩的发。
听上官的话,垂眼他柔声:“不过我还是喜欢,不管怎么样,都是喜欢。”
“呃?”好亲近的兄弟,青年想。因我是孩童模样,所以怎么都不显突兀。
又突然醒起什么半开玩笑道:“说来先生也是姓戚,莫非和那位爷有什么关联不成?”
他嘻笑不以为然,旁人倒是当了真。座下一片惊咦,都用心来看。尤其那粗豪男子定神,一拱手:“您是——”
四哥也是笑,轻悠:“我姓戚,在家里也排行第四。但不过一个读书人,当不得阁下一个‘您’字。”
男子在他脸上目光盘旋,毫无察觉什么异样。估摸也是想这人气韵文质很是不俗。不过,怎可能便真得恰是那位人物!
所以他摇头:“不是……你不像!”
四哥凝笑颔首,没有说出“我本来便不是”这一类违心之话。他隐瞒而不欺骗,分寸一向拿捏妥当。
上官哪里想到此间复杂,只忙不迭询问那男子关于他们所说他所听传“四爷”的生平,气氛很是热烈。
传闻中的男子却俨然置身事外,他自然环拥我身子不愿释手,我把面孔埋入他衣袖一截雪白苍白。
“四哥……”我低低吟。
“嗯。”
他应。其实并不用言语。

我们并不用口说。
四哥是个胆怯的人呢……他笑。在那一两月间,他不断下五哥那里讨来安神的药物使我整日里昏沉,人便仿佛身处混沌不得安心。只觉从一处到了另一处,这样几乎一刻也不停歇。
颠沛中只有那个温暖气息的怀叫我迟迟不肯放下心神陷进安睡的黑暗泥池。
四哥、四哥……
其实你要知道你应知道。
不管你对末子做了什么要去哪里,末子都会跟着你的。

末子……
在我终于开眼,终于远在金陵千里万里之外。他轻轻地唤,小心翼翼抚触。
便诚惶诚恐一般,这个天下无双的男子。只因我欢喜而欢喜。
而戚家——这个我和他心头同样重中之重。

我们已经为它活了很长、很长的时间。
再来还有或许不谓长短,我们的时间。
四哥。
我披肩的发一绺墨黑蜷曲上他领口白衣,悄无融会了唇息。
末子,想去哪里?他问,也是说。
只要四哥,随便哪里。再合上眼,我说。

想起这些前尘,我唇瓣含笑。
“末子,你在笑吗?”
“嗯。”
“笑就好了。“他揪心地疼,不显在面上。我却是知道。
四哥……想说。

“戚四算什么东西?”突来一声叱呵,声音娇贵听是女子。
整个客栈但凡江湖中人齐都脸孔色变,伸手摸上腰际。那极是推崇四哥的男子更是暴跳了起来。
“大胆!何人敢对四爷无礼!”
上官“啊”得一声才匆忙一眼就飞快低下头去,掩在我们身后。


二、
(1)
己已年五月二十一
我自度不是量小之人。既然口说与那少年扯平自然不会多番计较。况且四哥此举也是有意为之——不然普天之外还有谁人能伤他分毫。
照说理应如此,但心下不知为何始终忐忑。仿佛预见事发不会就此终结。我毕竟也是活过四十的人了,日后想来,此间种种臆测不是无端。

那宫家少主不是寻常身份,我们自不会以为他出现此地纯属偶然。但他竟然也随口应承与上官一同返家。
自此一行又变五人越发得像闲暇时游山玩水。
听驿站中说起这附近有一处天然水源很是奇特,平日里便是汛期也河谷枯竭,唯独每逢月圆后的十来天冒出汩汩山泉,闻传很是养颜。
宫家小姐不管平日里如何气盛都是女子,哪有不欢腾一声跃跃欲试的道理。看她勾着脸白色丽似乎比她更形纤弱少年的臂弯一幅撒娇的模样,上官“啧”声的同时叹为观止。
少年甚为冷淡地点头却是不假思索首肯了自家小妹的行径。到底也是做大哥的人。
“末子,四哥也带你去好不好?”听得兴味,手腕处还象征性裹一层布巾给人看的男子微笑,脸上的神情永远都叫人舒适愉悦。
我们当然用不着泉水养颜,我知道四哥的意思。虽然想说我身子慢慢条理总会好的,但又怎舍得拂逆四哥的心意。
“好。”我轻轻点头便象我外在一个孩童般乖巧,圈住四哥的腰也是柔顺。
“呵呵,小七好可爱呢。我也想要有这么一个弟弟了。”上官忍不住笑说,不知如何得出“可爱”这一结论,又想伸手来摸我的发。
我当然不肯,四哥也搂我身子侧开。
“先生您也太过小气,要我的话有这种宝贝还巴不得到处现给人看呢!”
四哥谈笑应对毫不输人:“既然是宝贝我的话当然藏起来,只教我一个人看。只怕万一露白被人偷了去。”
我闷声摇头,磨蹭四哥的胸口。
“唔,不懂……”上官抓首挠发,自知辩驳不过爱弟心切的执著男子。干脆弯下身对我一副诱哄的口吻。
“小七,让我做你哥哥好不好?会给你买老多老多好吃又好玩的东西呢。糖葫芦啊,琉璃珠还有风筝什么的……只要小七想要的话我都买给你哦。”

他自觉小小孩童无何都抵抗不了这番拐骗,我听着却是哭笑不得。又不能说我年纪做他的爹其实也不定绰绰有余。只好横眉过去睁着黑郁的眸掰过手指。
“我已经有好多个哥哥了。大哥、二哥、三哥、四哥、五哥、六哥……他们统统对我很好,所以小七不要哥哥了。”
然后听到青年随口调笑说:“那小七想要嫂嫂吗?”
我一怔,似懂非懂他的话意。似乎也是觉着他突兀,置身事外的宫家兄妹随之眼望过来。
“你上官大哥也有一位小妹待嫁闺中,不是我这做哥哥的自夸她玲珑,但绝技不会委屈先生。我听先生说起过尚未婚配,便想要签这一桩姻缘——”
“好意心领。”四哥插口打断,虽仍是笑意温润但眼底却一方我能料见之冷淡并且不是寻常。
“先生!我极是敬重先生为人所以想若能姻亲……”
四哥环住我肩似乎言词也还是客气:“承蒙一番盛情,但我的心底却已有了人并且断无旁念,此间话题我无意再说一二,失礼之处尚请见谅。”
“先生……”上官一脸急惶:“若不甚冒犯了先生是我的不是,但无论如何还请先生不要气恼就此别过。我今后定不会再提及……”
“这是当然。”四哥失笑,顿时融化了风味冷萧,“应允了的事我自不会反悔,更何况,我也早想带末子上京畿重地走上一遭。”
上官松了口气点头。暗想幸好先生脾性极佳,恐怕这等样人是怎也不会发怒的。

“还走不走?”突来一声冷音,并许多的不耐烦。
上官目注友人,笑。只觉这一白一黑二人形成如此鲜明对比。跟他们走在一道,确是奇妙之极。


(2)
仍旧五人同行,我们往去那源泉水的山顶。可能左近人家也多有反复,山途不是难走。但也不到健步如飞的程度。
宫姓二人自不用说,但显然上官不是常在山涧行路之人。
在第三次停脚歇息,那兄妹二人丢下一句“先行一步”便远远遁去。青年拂去额角汗珠,侧望白衣还是飘然好不洒脱的男子一眼,叹道:“先生好体力!”
四哥与我指掌扣结站在他一旁,相形之下确实气定神闲。虽然不欲显山露水但也不会当真扮作一届文弱。闻言他笑说:“两三月来上得山路多了,也就稀疏平常。”
“啊啊,看来我真是处处不如先生。若我是女子,也定要嫁先生这般人物。”
四哥侧度一笑,不欲多说。
青年看在眼里,暗叹。面上却是自谑:“抱歉抱歉,我这人天生反骨也唠叨得紧。先生听过就算,不用在意。”
然后他眼光一转,不知为何还是对戏逗我有了十足志趣:“哎呀,连小七都好厉害呢。上官大哥真是没用!”
我抚发不是很想理他,惯常了不引人注目,也确实没有足以惹他兴味。不晓得这人究竟什么打算。
我不吭声也就罢了,哪想到这人童心大盛,扯着四哥的手臂甚是委屈:“先生您看,小七都不理我!我这么讨人厌吗?”
四哥放柔了声量,也举袖挡去青年注目。
“末子身子骨一向不好,寡言也不是乐性的孩子。你就不要闹他了。”
他的话音总是不可思议安抚去人焦灼惶急种种不良,跳脱的青年也沉静下来。
“关于这个,不止一次听先生说起。我家小叔学究渊博,还精通药理。我想让他来替小七瞧瞧,不定便能早日根治。请务必让我尽这份心意。”
青年说得这般诚恳,四哥也自不好回绝,于是说:“那敢情好,也省却我一番奔波寻访。”

他们谈笑倒也不觉疲累一路到了山顶,举目不消远眺便薄淡一股升腾的雾气润湿了发衣。我手触泉水相宜不感潮热。原不拟轻信,如今看来倒够得上一个妙处。
那小女孩早已玩耍多时不理会我们,我也有了些心情。拣一块平石挨坐在池畔随意俯拾两三枚的叶瓣。
并且还是有风息,吹得人暖洋。仿佛我遥想自己尚十四年方,不由起了情趣,一瓣一片取池中飘游堆在我手边。
身子临水愈发得近了,腰际环上温柔却不阻止,我回眸笑,拈指尖一色鲜红贴上他唇。
“闻传仙人皆不食人间烟火,饮天地灵光,四哥可也想尝个中滋味?”
四哥凝看神情微有些迷醉,我们容色也熏陶得白瑕润红。他的发他的眼,都我所钟爱。
正偷自私藏,听四哥笑。
“仙人断情绝欲我可不得,四哥还是做那一介凡夫的好。”
“更何况……”他说,眉梢轻轻地动了柔软,“若是能和我的末子一起逍遥,真不知要比那神仙胜过多少倍。”
他手滑过我发间清凉。我也唇动正欲言笑。
不远处云波雾让传来上官的呼叫。
“先生!先生快来看哪!一只狐,一只灰色的小狐!”
四哥并不起身只遥望上官的所在微微点头,青年的叫唤却仍在持续。
“先生快来,好可爱的小狐狸呢!啊,它好像要醒了,先生莫要让它逃了。”
四哥笑自无奈,青年盛情怕是换作旁人也吃它不消。何况我也看出,上官确是对四哥敬重有加,处处行晚辈之礼。
他行径间白衣雪颜在这水色氤氲也未能隐没,不论举止气度,当得这世间第一。

至少在我心中,他便是天下第一。

我不觉浅笑柔和,收回了不由我主的眼神。
方自摆弄堆在池畔我信手拾来各色落花伶叶,靠近属于女子的芬芳。
“你在做什么?”
我抬眸看又放落,低下了头。
“没有。”
植草柔柔若若首尾环成一个名姓。我刻意使得歪斜不意叫人看出。

若是宝贝我也当然藏起来,不想叫旁的人瞧去。

“喂,你在做什么?问你呢?”女子插腰。
见我照旧垂首悄默没有睬她,而她显然气急,踢脚刷刷扫落一定在她眼中毫不值钱伶花落叶。
我指收不及,唇吮含去一点细疼。
“真是不讨人喜欢的孩子,理都不理人。”她忿忿难平。
不想介入是非所以我起身,那女子一把抓我肩膀。
“喂,你站住!我话还没说完——”
话音一顿她突然朝我身侧池边倾倒。我抽袖退避。
身子突地莫名一软,同她一道栽往池中。


(3)
己已年五月二十二
不若前日悠闲踏青,我们一路疾行,事出缘由自然……

几乎是一入水,四哥也便跃下泉池而略一皱眉,上官紧随他身后。那小女孩约是不识水性在一旁扑腾个没完。几次传来上官的呼痛声就可知晓一二。
我喑息没有呻吟。腰间一紧被按入四哥的胸口。睁开冷雾淋盈的眼帘,抬头。
“末子,要不要紧?”
“嗯。”
搂我在怀的男子似乎仍是微笑,眼光掠上有意无意间岸边负手闲立的苍白少年。还不经碰撞,少年已率先别开了眼神。
这时上官也拥住那女子露出水面,明显冻白了脸颊。
事后他曾反复在一旁称奇,说,明明来时还水泽温腾的一汪暖泉,怎得猛一入水竟是冰样腊月里的寒冷。
“小七,你没事吧?”把与他有婚约的女子交予正主儿照看,他不顾自己还且抖颤忙不迭地俯下身看我脸色而手忙脚乱起来。
这人是真心待我好,所以勉强扯一个虚妄的笑弧,我又闭上眼。没有力气说话。
尽管我已经小心,很小心,却还是有措手不及的发生。忍住一阵阵的难受我尽量埋入四哥的怀,感觉那个温暖也有湿凉的胸膛一瞬间冷直。我摸上唇角轻轻掩口。
听得上官一连串叫唤我的名字,四哥已拢住我的肩用一点轻柔的力道,替我代答说着不妨事。
青年将信将疑,但看四哥坚持也觉不便多加横手。只关照说有事需求一定要叫上他。
“哪里痛,末子?”
我张唇还没有开始安抚这个总容易因我一惊一乍不休的男子——虽看他平日里从容——又一口血溅上他里衣。
飞快探掌贴上我后心,他催生内息不过片刻,脸容猛一下生变。
“‘缠绵’……老五他没有帮你解毒?”
已经可以稍稍歇息,我挨靠四哥的臂膀,话音也不再微渺:“二哥特制的毒哪是这么容易解的。再说日子久了,不发病也就不打紧。只不过正巧这玄寒的真气引出了它的毒性……”
我说是巧合,四哥也明白。我们同是戚家人,纵算不顶这个名姓,考虑思量也不由主地偏颇。
“哦。”四哥只是点头。掩一下帘。他长得极是周俊,舒心怡人。虽没有大哥二哥三哥那种狂放的肆美,却最为叫人赏心悦目。其实我也早些发现,四哥不笑时,也还有一股尊荣不抑的气度叫人不敢小欺。只是大家常看他一种模样,便想他性情如此这般。怎么说,我们七个兄弟都是一个娘亲所出。
他揽在我腰好生轻巧的叫我睡下,仿佛真当我是个易碎的瓷娃娃。对我悄声的“埋怨”四哥更是笑作不知只挪身过来与我贴合了唇瓣。一阵细密的吻,我呼吸不畅在这种时候尤其显得病恹。
他移开唇大概是心疼我发肤透凉看来有些低怅,说一声去为我配些药来就起身。
我听到四哥的足音只有几步便停了下来。稍稍拢一下发侧坐,拿眼张望。
门外檐下,在四哥身前,少年俊俏的脸孔略往上抬,眼光直直地盯着一个人看。内函犀利。
“……我来看看,毕竟是我家小妹的不是。”少年似乎正在解释自己的行径,语气倒是温顺听得人诧异不已。
四哥也顺势垂眸观望这宫家少主,只说了句“没有大碍”不咸不淡,很是客套甚至生疏了。
“……嗯。那就好。”少年眨一眨眼,低头片刻。看来话题自此告一段落而后一片冷清。
“如果需要的话,我叫她来给你赔礼。毕竟——”
四哥摇头,正想说婉拒的话。
“哎呀。你们都在!”青年从前院已经传来了声音。瞧见四哥的眼光。他呵呵地笑。“我还是不放心,万一那孩子得了伤寒可怎么办呢。叫我再变一个赔给先生我可陶不出来……”
两双目光集会下,清俊脱尘的男子略一沉吟,便说:“这也好。我正想抓一副药给末子,那我就写出单据你照着抓来便是。劳烦。”
青年连忙摆手:“先生怎的这般客气,这都是我们不好。再说——”
四哥正含笑,突来少年也插口一句:“若是伤了内腑我也会负上责任替他运功疗伤。”
不顾其友人惊怪的眼神,他拂袖也就云淡风情的走开。
“他怎么回事?简直像变了个人!?”
四哥甚至没有追望,只轻轻一个点头。未置可否。


(4)
虽有四哥开的方子,但那乡里小镇哪来这许多的名贵山药。勉强凑成几帖不完整,无甚药效倒是一日呕血叫上官见到生生把他吓得够呛。
他们原拟定走偏僻的山路好早几日到临长安,因由我只不得不取道城池寻药。
金陵……千里万里都以为梦外逍遥的那道门墙……越发得近了……
我思绪有些惆怅,脸颊委顿在男子的胸。清香雪衣。
黑亮的发丝抹上我的细肩,我仰首够上热火的唇芳息交叠缠诉然后一股烧灼慢慢软绵我的身子。容得男子吮绘开单衣襟口掌贴我凉爽的背脊。他轻咬,我张唇“啊”一声几乎不成言的吟息,轻喘的鼻音越发得重了。
“末子怕吗?”
“不……怕……”
我乏力地翻下睫帘,指尖触到他衣角不由地牵扯。他的重量压上我的身,我抬高细白的脖颈让他啃噬。
突地他哼笑,唇瓣滑溜过我薄胸:“也的确该捎个消息回去。莫要让老五老六他们以为我把你拐了去不知藏到哪里……”
这人……总是知道我心想……
我唇笑与他交合,轻声且坚决:“末子是……四哥一个人的。所以不要紧……”
“真的?”
“嗯。”
就在我眉眼都春色,先是四哥一拧眉抢先把我搂怀紧随其后便是马车一阵激烈的摇滚。
待波荡完全平息,已有一脸焦灼的青年掀帘。
“先生,小七你们没事吧?”
“不碍事。怎么……?”
“好像是山道不知怎得塌陷,一颗巨石挡在路上——咦?小七……啊,果然是颠簸的厉害受伤了。”
上官的目光自然而然转到我的脸孔,手指我唇瓣殷红不由惊怪。
我无奈地笑一下,真不知说他什么才好。还是再理理我衣衫免得——
“哈哈,笑了笑了!果然好可爱呢。”上官在一旁抚掌,浑然忘了自身处境。
倒是四哥见那宫家兄妹也走过来便打断青年的调笑。
“前途是不能去了,往回返转临近的城镇也估计赶不上日头。看来我们要做好夜宿的准备……”
“啊,不要不要!外面那么脏怎么睡啊!你们倒好还有马车,我可不要跟什么蛇虫鼠蚁在一道!”宫家的小女孩抢先驳斥。
四哥抬手止住了青年意欲的指摘,还是笑:“这马车我和末子用不到。我看这山野还不是很僻静无人,我们找找兴许还有农家借宿一宿。若果不成再来商量不迟。”
女子一个嘟唇勉强点了点头。转首想要喊哥哥,那柳弱的美丽少年早已不见踪迹。
百里开外传来一声吟啸悠长,四哥点头。环住我肩任上官牵着马车慢慢地向来路前行。
农舍还算亮敞洁净,四哥和我还有上官都是不介意的人。宫家小姐微皱了鼻,负手不语算勉强应承了。
青年商贾出身,说话很有一套。那农家人瞧我们有少小妇孺也便放心的点了头,当然得少不了他好处。
然后听他说起赶巧今天还有另两位医者和公子借宿,现正外头不知采那什么药草没有归来。
在那人话毕出了房,四哥首先把我入夜便冷颤的身子抱上了草席。
“糟了!小七又病发了吗?那几帖药已经全都完了本来想今天能赶到一个什么城里去……”
四哥轻轻应一声不断内息在我体内循环催生热力。我不以为然得轻笑,苍白的脸只想好生安享他的胸怀。只要可以在这里,什么都不要紧。

“我来!”一只冷凉的手搭上了四哥的肩。转首,是那少年霜洁白冰的脸孔。
“宫家的家训,责任归咎,自行处置。”
“是啊。”上官也在一旁劝,“先生您尽可以放心,好歹小桂也是练武的人您就让他试试看吧。”
知道四哥的顾忌我在他怀里稍稍点头。
“有劳。”他轻柔地一掌一手把我放入少年的肩头。感觉一双透凉的手在这近暑的天候也不见一丝暖春,我只在想不知道他那寒玄的真气练到第几重。冰寒到了体内一下子烫灼叫我吐出几口污血。不管他想探究什么都不可能找到些丝的痕迹。
我开眼,四哥俊气的面庞微微蹙着眉头。不要……这不适合。四哥……总是微笑的温恬的……我不要四哥有这种的表情。好心疼……
少年开始收拢真力我抬手正欲抚上他纹路,一股庞大的反冲同时撞击我和身后少年的心胸。
闷哼一声我咬唇,软软靠上那随时随地都是我的,只属于我的怀膛。
身侧冰冻而颤抖的体温,少年无依的身子同我一道枕上男子的肩膀。

“咦?哪来这么多人?”
“小叔!”
仿佛听到模糊的对话,终于我还是阖上眼,想,就算可以死在这个人的怀里也……


三、
己已年五月二十四
想我还少小,曾抱养过一只猫咪,花色纹乱。在很冷很冷的天。我那时不懂为什么这世上会有遗弃。
裹束狐皮裘袄我扯四哥的暖指滑下一串的眼泪。
“我不可以养它吗?”
“那末子要答应四哥日后不可以伤心。”
这样说,四哥的手已经轻轻抚摸我的发。不是很懂,却顾不得因由。
我给这第一只小猫取名叫“花花”,问四哥好听吗四哥说好。大哥二哥三哥五哥六哥也统统说好。那时想还要养上二三四五六七只做成一堆和我家一样数目。
花花我心爱的小猫,总是追青蓝青蓝的线团,半闭半阖青蓝青蓝的眼瞳。

我自己都要厌弃连日来昏沉,好不中用。这番醒转又不知要到哪一处陌生地头,见那一两三分闲人。
“他醒了。”话风轻淡,属于少年的音色,记忆中该不曾听闻。而后一指沾滑我脸颊的湿意。
“末子,为什么哭?你不要哭。”
听四哥惜疼的声音,我也是不想的。眼泪却一直落下来。
手脚还身子都被搂入男子的怀里揉捏打量,我摇了摇头。
“不是,四哥。我没有哪里痛。”
在我吸气提声的同时。
“哎呀,小七!你怎么哭了?还是觉得很难受吗?”
听上官说话我才细心望了眼身周,果然已是不在那处农舍。色呈一袭优雅蓝调,这客房确实叫人瞧着舒心。
眼角抹影忽闪让我心口一跳,依约少年的背影慢慢淡去。
身前挡住青年的华衣,他一边看我面色一边自说不停:“今儿赶早就到了我家的府邸,你和先生就且安心住下,不把这身病骨养好我可绝对不准你们走!”
我也恢复了常态安安巧巧偎在四哥的胸口不作声。眼口观心。
“说来那天真是吓死人了!你和小桂一下子都昏了过去,幸好我家小叔和花公子采药赶了回来,不然真不知……”
“好了好了!你这人怎么这么啰嗦!”宫家小姐不耐地踢一下脚,“让戚……大哥好生歇着。他已经几天没有合眼了。”
在他们喧吵着消去了声响,我再也做不来伪装。拉怀抱我男子的衣襟蒙住了脸庞。
“四哥……我是个不好的人……”
“我梦见了花花……”
“明明对自己说不会忘……不能忘……”
男子的掌抚在背上起手温柔,迷咒吹哄在耳边悄悄。
“没关系,末子很好,很好。四哥喜欢。”
“如果我变得很坏很坏,四哥也一直喜欢吗?”
男子微微俯低了头几乎触额,眼望我幽幽张大的眸因旧梦少年而仓皇。
他越发地轻软,并且笑调。
“我们戚家从来不愁没有坏人。老大老二老三珠玉在前,末子变坏的话,四哥一定变得更坏。你会讨厌四哥吗?”
脸孔淡淡掩上赤霞,我几乎平复不下喘息,从他呢喃的唇下说“不”,撸一下发眼神也终于清明。
幸好六哥不曾瞧见不然定是要笑话。无论外相如何,几近四十年方我怎的也不作善感多愁。
脚步声若即,一人掀帘:“我听说那孩子醒了。”
四哥起身迎上,说一声“有劳”。
那中年衣着清闲,眉目祥顺还能推拿出一两分英姿恰似诚邀我们做客的当家青年。估摸着便是上官所说他精深医理博才通学的“小叔”。
这人一身浓重的药草气味,十指也粗糙有破损的细口。倒并不类出身锦衣的富家子嗣。年貌也不过三十上下。
他说话慢条斯理文人雅客,确实气度。
“先生说得哪里话,我不过举手之劳。但是先生一路伴着我那不成器的侄儿恐怕途径不少的风波吧……”
我也正想道声谢,男子身后一角衣袖叫我惊唇,硬生生咽下了。

少年淡默阑珊只从头至脚青蓝裹身,眼帘半开半阖,连吐息都这么飘忽。
我以为再也……再也……

四哥说许是它生来荏弱才遭主人遗弃。
“娘娘呢?它的娘娘也不要它了吗?”
就跟,就跟我们一样——
我已经好小心好小心探出手指,还是不敢碰。它呼吸好弱那么弱,仿佛随时……
“四哥!四哥!”我哭着埋头到男子的怀里。直说我想救它我想要它活。
虽然娘娘不要我们了。可是我有大哥二哥三哥五哥六哥,我还有四哥。
花花我心爱的小猫,若没人要你爱你的话。我来……一定我来爱你……

己已年五月二十六
那花姓少年,据上官家小叔的说法是他一日上山捡来。许是受了什么害处,跛伤了脚只记得自己姓花。
少年虽是寡言淡性,但生得一双巧手秀玉,便收在身边做一个药僮。
按他们讲,这府中也便只他我二人年纪相仿可以空闲时多加亲近。
怪力乱神我虽有些信疑,但并不至当真便以为他是我的“花花”。只是,像。
神韵像极。
我初初看心口一阵痛。把一个活生生少年比作猫虽然对他不起,但花花,我的花花……
四哥在身后慢慢抚我的发,我宁静下来。对察觉我异样的眼光只作不知。
两日来四哥多不在我近旁,上官当家的青年见我不再反复发病便硬是拉上四哥去见他三五知交好友。盛情实在难却。
这时京城还一往安逸。
还不曾血雨腥风。

上官一族显然是京城中名门显贵,尤其更与权倾一时的宫家交好。虽说江湖人不理朝事,但宫家的的确确是一个例外。
巨细我是不晓得,毕竟戚家只心在江湖,和宫氏一脉的渊源也是久远几乎淡薄了去。近来诸事又多交由五哥和六哥打理。若不是此番,恐怕任谁都不会忆起我们和宫家还有一层关联。
四哥和我也只偶尔私下里提及那备受宠信的宫家少主离京不是寻常,自此忽略了去。不意卷入官场是非。
这日,上官又来邀约四哥说晚有一出特别的好戏,若是前往定不虚此行。言罢,原一张俊秀脸孔泛出丝暧昧的笑痕。
他们墨客文人多自命风流之辈,更何况混迹官商。四哥又是极爱清静,往些谁敢扰他安宁!也就这青年大咧咧地毫不知客气闹得四哥头疼。于是婉言辞谢。
上官一脸佯作的苦恼。
“好不容易我说服了小桂也来,更是向他们打包票一定把先生带去——”
宫桂?
我们都是惊讶。
那宫家少主纵说不得日理万机,但自从入京以来也是从不曾得见其形。更何况依他的冷情,怎也看不出是愿意陪着上官胡闹的人。
“先生……先生……”
青年哀声,耍起了无赖。
“来嘛来嘛!定不敢叫先生失望!”
四哥轻轻与我捏指交换了心意,便应声说了“好”。

即拟定了去处,我觉得有些乏便打算先稍事歇息。行径一铺药园我停步,忍不住拿眼去瞧绿草荫木中一涤蓝衣。
静静地走过去并不刻意隐去生息,少年自顾巧手雕那小山小水小人家,玲珑剔透仿如真活了一般。
由此可见其功力。
我也不说话席地而坐双手托腮着看。
檀木幽幽的香,在飘渺刀下他瘦嫩掌中变幻百姿千态。

“给你。”
咦?我一下睁大眼。少年白玉掌中躺着一只两尺宽的兔儿,迷离眼眸扑朔的腿。我小心翼翼接过唯恐有一点的损伤。
“谢谢。”我唇抿出些羞腆,笑自己仿佛真个便是孩子一样,伸手讨要礼品。
垂帘少年手中又一截还未成型的原木,我迟疑,眨动一刻妥与不妥。还是轻轻低声一句。
“你、你可不可以帮我雕一只小猫……”

己已年五月二十六
夜。酉时掌灯。
我们携手现身于人前。上官不禁瞪大了眼,一手直指我怪叫。
“先生你带小七来花街!”
“哦,这里是花街吗?”
四哥淡淡,我也适时眨天真的眸发问:“四哥,什么是花街?”
“四哥也不知道。”
被我们视线不约而同凝固在一处,青年面色一阵青白,僵笑一声。楼上已是催促得紧。
我没有细看牌匾,料想也不出醉红酒绿的字眼。楼下厅堂没有人息并且一色灯暗。
待我们慢慢上得梯台,哄闹声一致没了准音。
“意外!这是意外!”上官只好露出苦笑,而这时一人拊掌。
“妙极妙极!我们有小姐娥化须眉,再有先生挽来一个孩童。看来你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
说话人紫袍加身,贵气英显,除却四哥应他最为尊长。看来与上官家小叔一般年纪。
座中已有三五六人。那一位人物之外,只有宫家少主我还识得。其余英姿年少该是前些时候上官隆重推介给四哥结识他的知交好友。
尤其一位貌似少年苏黄浅衣,眉目不是一般柔俊,还可以隐约他发畔几乎不留痕迹的玉石耳钉。
估计便是那人所说“娥化须眉”的女子。
上这花街与一干男子饮酒乐谈,确非常人可为。更何况她不属风尘,那种闺秀气质也同他们一样出身显耀。
摆下此番阵仗,明眼人一望可知。

“先生!”少女起身盈盈俏立,“一直听人说先生风雅书情,今日拜见,赤紫不虚此行。”
她话一出口,座中人几乎都面上一丝满意的笑弧。
“客气。”
上官没有察觉出四哥的浅淡,只一厢情愿拉他在少女身旁坐下。
他轻一拢腰,我也顺势坐上他膝头,睁圆黑的眸眼,一派无瑕纯天。
席宴正式开始,座中轮番向四哥敬酒似乎已谈成一桩美事,只宫家少主低头默默。容颜绝色比之四哥座旁少女。
那自称“赤紫”的女子举杯,周围一阵哄笑尤其上官。少女不理只锁凝一双秋水瞳波。醉翁之意当然不酒。
望他们一片欢欣,我暗叹。
也只有我看出四哥已经心头一丝不悦,上官虽说处得有些时日,还总以为他脾性怎也不懂恼怒,温文斯理。
他们这般架势颇有些强硬,约摸是习性养成这世上事就以他们所想所思。也不惧四哥广众之下不给颜面。偏恰得其反。
我抬睫,瞧清楚他目光清冷。俊雅脸孔却愈发得浅笑客气。
“请。”
单单吐一个字,四哥端持在胸但并不与少女碰杯。然后低手叫我就唇眼神轻柔。
场面有一片尴尬。
上官先笑一声:“啊,真是差些忘了!小七也贪杯嗜酒。可不能怠慢我们的小客人哦!”说着使一个自觉鬼神不知的眼色。
“咦?这么小的孩子也——”少女会意露出了惊诧,表情倒是做的与从前上官一般无二。她笑,还说:“好可爱的孩子呢。我也想有一个这样的小弟弟。”
于是那紫衣中年接口好不顺当:“这还不简单!只要先生不嫌弃……”
话尽于此昭然若揭,四哥皱一皱眉放下酒杯发出鸣脆的响声。终究还是顾念上官的情分没有即刻拍案。
“我已心系所爱,还望各位口下留情莫要叫人生生误会。”
座中人哑然失声,不曾料想他竟当众说出回拒,并看来不是玩笑。尤以上官最为情切。
“先生您——”
“在哪?你所谓‘心系所爱’之人?”一直寡言的少年冷冷问道。
四哥一笑,脱洒迷尘。我纵算常看还是心动怦然。这个人……这个男子,当真叫人心牵梦念。

他是我的。
是,单单独属于我一个人的。

我轻轻埋进他胸口,果然听到他说。
“末子是我此生最珍足心爱之人,而再容不下旁的。”

众人神色松动下来,还是那紫衣人说:“兄弟情亲不比男女欢爱,先生总不见得终生——”
“我的确早已下了决心终生不娶。承蒙各位赏悦,天色不早我还要带末子回去安歇,告辞。”
四哥说罢拂袖,毫不给人挽留余地。他们不料我们说走就走,立时有人愤声站起。
“真一个不识好歹的人!你是什么身份,京小姐什么身份!我们对你一个读书人礼遇有加,你不要——”
话意未尽被少女抬手拦住,她脸庞绯红还有些白。双眼一刻不眨只凝眸在四哥一人。
“今日冒昧邀约先生是我……我们唐突。此厢还有一问恳请先生认真不要推托。”
看众人一连忿色,连上官也显然以为他方才所言虚伪搪塞。
四哥哂然,不以为意。想他身份原先就不必刻意讨好这些小辈,纵算他们或官或商又如何,他逍遥自在不惧天下。
“请说。”
女子却是低了头,霞染霜红。
“敢问先生,若果赤紫、赤紫先一步结识先生并伴在左右。先生可会钟情……”
她再也说不下话。
一个女子向一个尚称陌生的男子到这种地步……为其专著和错爱四哥柔低了眉梢,语声悠邈。
“我此心便只那一人,虽想还不敢奢望世世生生。其余不论先后谁来都——”
他背向梯口微微一顿,突然宫家少主就低叱一声疾掠而过。
“什么人?”
一篷银灿决断的剑光,檐上飞扑滚落的身影已跌跌撞撞扯下四哥的衣袖。
那些富家子弟齐齐发出惊呼。
四哥稍稍拂开女子下意识张来的一截温腕矮身,不顾及他雪魄清魂玷上许多的污血。凝指就掩上男人的伤口。
“是谁干的?”旁立出剑只是破窗的少年一连的冷冰。
“魂……魂……”那人只断续重复一个字眼便咽了气。
“该死!已经第六个了!”少年狠狠一跺脚。
我上前一步也想俯身,上官已率先蒙住了我的眼,颤抖强自镇定的声音。
“小七,别看!别看……”

己已年五月三十
那一天不欢而散。在场众才俊当即纷纷散去赶回家弄些补汤压惊。他们不过年华锦绣,何尝见过这般血腥场面。也只那紫衣中年面目平常,围绕在尸体旁瞧得格外细致。
那女子虽然目光渴切并且也的确柔弱晕血,不过四哥的拒绝也很直接。最后还是由那中年做主把那位小姐送回了府。
虽然上官蒙住我眼唯恐我也惊吓。我还是看清了死状。听宫家少主的口吻,看来已先后有六人一样死法。
他们齐都被剖了心。
四哥看了仔细,说,其余脏腑完好无损,只沿袭经脉把整颗心活生生摘了去。
手法利落不是庸手。不过也没听说近期江湖何时有了这等人物。每次都是同一手法,应该不是偶然。
初时我们并不十分看重,江湖中随时杀人与被杀。多了去了。发生在这京畿重地虽不寻常,也自有官家把持。尤其那宫廷一品的带刀,少年杀手“刺客”宫桂。
我们不意卷入是非。
戚家的人从来不自诩正义,替天行它道理。人不犯我,我自不去犯人。也就那些好事的外人……

另一方面,自从明知了四哥心意不容逆转,上官一而再,再而三的前来道了不是。说他原以为四哥只是跟他客套所以才协同他人有了那次安排。据说那位京小姐身后究竟何人连他也不很详知。
这几日那宫家的小女孩倒是来得勤快。瞧她一会儿上官一会儿戚大哥的叫。真是活力。虽是娇纵了些,可她脾性来得快去得更快,倒不愧爽朗。见着我也是一个劲地学那上官的坏毛病要揉我的发。
还有……那花姓少年,她也先见他不是一般沉默很是新鲜,待屡挫屡败之后久了,也就觉得没了劲道。
真还是个孩子呢。我叹。
上官家的小叔说起想要附近的山野再带一些草苗扩充他的药园子。早已闷得慌的小女孩吵着非去不可。于是拖来了上官。于是,上官借口游园踏青把我拐了去。
其实纵算他不说,我也是要去的。
望一眼仍旧沉稳淡性的蓝衣少年跛着一只脚,我略略失了会神。
“末子……”四哥俯身轻轻唇贴我额际,“末子想要的话,四哥帮你治好他。”
“不要紧的。”我也双手圈住四哥的腰轻易地便可埋身,在这里被当个孩子似心爱地宠。说。
“我知道,我不可以。他不是我的花花。”

四哥四哥!
我呜咽地哭,怀里抱着我心爱的小猫。
花花……花花被弄伤了脚……
四哥,他们、他们为什么要欺负我的花花?它那么可爱,明明那么可爱啊……
四哥,你帮我治好它好不好?它那么小,只有我喜欢它,我要它作我的花花,一辈子是我的花花……


四、
己已年五月三十
这一日游山,我们临行前终于还是多了两个访客。似乎自打遇见上官以来,一路意外不绝。
那紫衣中年自称皇,真是少见的姓氏。至于那位小姐已扮作女红妆,确实风情。他们意犹究竟如何,四哥却仿佛木讷非常,只作不知。其实,也是无心再去理睬了。
上官的小叔与那位皇相谈甚欢,两个女子也熟络了起来凑在一处窃语不知哪来这许多的话题。还有上官和蓝衣少年,四哥跟我殿后不远不近地跟着。他牵我手,似乎内息永久绵绵不绝输活我的内腑筋脉。我担心他总是为了我扭一下腕想要挣开,他淡淡一笑,说。
“末子,你以为四哥是什么人?”
我不消抬眼看已经迷神。这人……其实也可以如斯狂傲。的确,他是戚四我的四哥。天下剑之王者。毋庸置疑。
一路停停走走,全凭前人心意。转瞬,那少年臂间的药篮已填了七八分满。
他们借口歇脚寻一处凉亭坐下。凑热闹的人多了,只在女子近旁留出空位。上官摆手苦笑表他清白。
四哥也不和他们逞口舌,径自在一方巨石拂尘坐下。我靠在他胸口,仰首天蓝云白,好一分夏日暑气。
不是一次两次了。近期我们下得山来又上山,很是缘分。
“啊,好漂亮!”他们传出一声惊呼,我顺势望去。崖头岌岌可危扎根一丛粉白嫩紫不知名的花束,七瓣窄叶流光,日头下真宛如梦幻。
“‘添红’……”突来一句幽幽,我吃了惊往上官小叔望去。
“这花儿名叫‘添红’吗?很好听呢。”那位小姐目不折睛地看,直似想把它采摘下来。
“这花一直开在这处,我从前也不晓得。只是一次途经泰山寻到一处洞府得了一个手抄本。里头记载了些药物的配置法,直叫我开了眼界。我想或许那是仙人留下也未可知。其中一页便描绘了这花的样子不差分毫。只说可以制成名叫‘添红’的药物。用途究竟如何我还没有得到手所以不太清楚,以后我也就管这花叫做‘添红’。”
他们遗憾地看那处山崖峭壁,确实不是常人可以攀逾。纵算宫家女孩轻功了得,眼望千百丈深山也有了些胆怯。

“四哥……”我小声唤。
“嗯。算来应该是老二失踪后的事了。”
“但是大哥和三哥……”
四哥低低笑出了声:“末子,我可不以为那三个妖怪会几十年的杳无音讯而后无声无息的死。我们这三位兄长可都不是安分守己的人呢。”
我“哧”一声也笑眼开颜。
确实。
诚如四哥所言,大哥二哥和三哥从来都叫我们惊乍不休。我总归以为,他们保不准会从什么地方突然得跳出来然后为了我们瞠目的表情大笑不已。一直以来,都这样想。慢慢地等。
这次我一定会好好地发脾气,纵算向我装可怜楚楚,扮小狗叫也不会罢休。
我自在四哥怀中安享,突觉一处视线刺目扎心。望过眼前,他们多半分神注意那处山崖。若说人,也便是京姓女子一直望我们若失哀幽。
是她……不是。
我打断自己的臆测,什么时候起,我们仿佛被推入一股暗潮。虽说自信旁人纵有通天彻底之能也奈何我们不得。被窥视的感觉总不很爽心。
四哥见我眼神同样放在那处崖头,也抬眼看了看,然后微微笑着凑到我耳畔。
“末子喜欢的话,四哥晚上偷偷地摘来给你。”
“嗯?……嗯。”
我神思捎上点滴隽永。那是远了好些时候……添红,真是,二哥真是取了个好名字呢。眼光略扫过人群无意中,我猛一惊怔直起身,四哥察出异样也朝那头看去。
崖头飘摇的蓝色瘦影,赫然——
“怎么回事?”我有些急,一下子提声。
两位正在嬉笑的少女被我骇了一跳,其中一位下意识轻说:“我们……我们见那花儿着实好看,上官先生也说可以采来药用——没有关系不会有危险的……”
劲装英姿的眼眸却是瞪了出来:“神经!你凶什么凶?”
危险岂是她们说没有便没有!我沉了脸色避让开两人站上亭前最高的石台,穷极目力去看,那悬崖极是天险,我看少年一步一顿都为之惊心。想我关心则乱,四哥已摘一片飞叶在手。
果然刮起阵山风,少年飘摇却也稳稳当当抓住了尖石。还不待我松气,那玉嫩手掌已然从崖面脱落。四哥指尖轻轻一飘。
料想中可以叫我放心的场面并未出现。随众人一声更大的惊呼,侧峰扑来一道纤细人影似乎正想接住下坠的少年。空中却不知怎的停滞了瞬息,随即两人以更快的速度掉向崖底。
我身边已失去一抹白洁,在无人察悉处。
这世上,纵时光也追抵不上他的速度。
等他们开始赶下山崖三五步,四哥已好整以暇走在我的近侧。
听宫姓少女一声“大哥”的尖呼,我不由仰首,四哥从怀中取出血红叶瓣手指擦合间飞灰。我想四哥为了救人用了一两分力道拟把少年衣衫钉上壁崖,哪想得那天外飞客偏生这边凑巧肩膀硬生生受了这一击损伤不小。
他们七手八脚围了圈人,由上官小叔出手救治,幸得没有大碍,都想是宫家少主功夫了得救人救己。
“小桂,你怎么会来这里?”
此时黑衣少年面色一阵惨淡再没了往常气魄,眼瞳却愈发地一种动人,他像是柔弱的。
不管肩头血流,径自起身走到我们跟前。
“做好心理准备你听我说,我也希望你如实告诉我究竟怎么回事……”
上官听得一阵莫名,不止他,我们都不知这一反常态不再从容的少年究竟为了何事急匆匆赶来——似乎如此。
少年沉静而严肃,吸一口气正要说话的样子,突地身子一歪不经意便倒向负手闲立四哥的怀里。

我们几乎是一入京便身感肃杀之气。不论街心客栈都一下涌动许多刀剑狰狞的江湖人。彼此神情戒备欲望贪婪。
山雨欲来。
先是那不知身份的紫衣中年护送那位小姐回府,尽管对方一步回头眼中只望一人。宫家兄妹与我们一道,下了马车少年仍被四哥扶在了臂弯。近到门前我们微微有些惊异。上官府邸大门闭锁,静谧无息。有人影方一靠近,就上天入地八方投来估量的视线。
四哥和我同时止步。
“走后门。”我压低了声。
幸好那最易跳脱惹事的少女此时也觉出气氛的不寻常,默不作声跟在我们之后。旁人见我们少小文弱也不以为然,那些江湖客匪不过匆忙一眼扫过。

己已年六月初一
若说江湖风浪,无非也就那些名门豪侠绿林黑衣闲来无事走走过场供人唇舌,一刻说又出了哪一位少年英俊风流挑人山寨斩他恶棍,或又有谁人子弟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若说还有一样能叫一石激起千层,也就钱财身外物莫属。
宝藏,真一个亦正亦邪十足人心的字眼。

传说这世上有一宗宝物,此物三百年现一次人间,只要寻到七色魂魄,并在八月十五中秋将这七样事物带至“月涛浪”,就可得这样宝贝。
以上,便是现今满目江湖的最新一轮宝藏出处。
并且人人得知,此物原主,便是世代经营古玩器物的京邑“上官”府。
初闻,上官与我们面面相觑。这仿佛只一个游山的玩笑。又谁知道拿它当了真?并现在天下人都晓得,“上官”出了这一宗稀世的宝物,是不是还可能有,可能更多?
不会有人质疑传闻的真实性,宁愿无风不起浪。
究竟现在这长安城里汇集了多少亡命徒,几千还是几万,也莫怪乎宫家少主急了面色。
我们稍稍为上官担了心事,应对此番那是朝廷的事。只不过上官现在成了众矢之的,原先已经打算告辞远行,现今模样,我们也自然义不容辞当一回“护院”。
“小七!”
我回首看,青年称得上俊爽的风貌有好些灼色,虽然还能保持镇定。
“小七!”他把我拉到一边生怕人听见似的,“你帮我跟你四哥说说,好生劝一劝。趁现在还来得及,我赶紧把你们送走。这里已成是非之地,若你们再留下,恐怕性命——”
我冷淡的唇线微微浅显温和安抚的笑痕:“没有关系,我们不怕。四哥说会有很厉害很厉害的人来帮我们对付那些人。所以不要紧。”
“哦。”青年也不禁动容,“莫非先生还认识什么能人有什么手段不成?”
抬手指天,我眨了幽黑的瞳:“是神仙啊!四哥说,我们都是好人,会有上天庇佑的。”
青年一时张口结舌的模样叫我也为之暗笑,藏起的眼神却是认真。
“不对吗?”
他沉默了片刻随即抬眉一扫颓唐:“说得好!我们自有上天庇佑,怕他谁来!哈哈。”
目光自亭台楼阁到他锦衣华服溜转一圈,我突然说:“四哥叫我问问,那次上山拐骗你的盗贼可有抢去你所有财物?”
“呃……让我想想……我的马车还有所有的书册都被抢了去。连身上也是。不过好像,倒还留了点银子给你。看来还是个风雅的盗贼。所谓‘盗亦有道’,那人做的一点不差,不错。”
我点头应一声就继续往偏院走。
“小七,你去哪?”
我没有听,只是任风吹。似乎还有少年飘摇的蓝衣,差点捉不住还要失去。
一旦想起来的事,所以好与不好统统也都一股脑的来。
花花我心爱的小猫静静咽气时,自己哭泣的样子。

“小七!”猛然的手拉住我前匍的身子。
“什么事?”我微声问了句萧然无力。
“那边不能去。”青年指给我看误闯的院落,“听说这是我家小叔种养一些毒草毒物的地方。虽然没有明令禁止,还是不要去的好。”
我道一声谢,还没看一眼。这次认准了方向。
在我寻到那一处幽深几若无人,少年侧卧,恬恬淡淡合着眼睑,气息已经平顺。
我静悄立于床沿,手指无意也是有,滑过少年额发显出一道眉角的伤痕。
似乎已好些年岁,客商了时光的翩翩,还有衣角袍袖的风度。
我知道这一枚印迹。人说,他们那是还要年少好胜不可欺。然后,在我有所准备,蓝衣色漫一只果真巧玉的秀手轻轻搭上我臂弯。他也是小心没用力气,看来知晓了许多,比我臆想中。
彼此对上了眼神,我们谁都还没有话说。
少年不知措,我却带上分思量该从何处着手。看了他垂下半开半阖的细瞳,白洁的脸颊,红一抹淡唇。他探手入怀,而后指端处七瓣窄叶,身骨枯瘦。
“送给……我的吗?”我有些惊讶了。
“嗯。”少年随性地应一声,仿佛可以很轻描,而非他悬壁千尺。
“以前……”我说,飞花指上,“也有人送给过我花。”
很,好的人。我记着。一直记着。要反反复复地想,才不会忘掉东西。
那人,明明也是温静尔雅,忍人所不能。并没多少人知道却以他功利虚伪,我原来也——却是偏生误会他了。
当一个人直面纷争什么都不说,被误解的概率往往大于被理解。他们,真不愧是师兄弟,都……

默默地咽一口气,我坐上窗前围栏,倚一下侧身,不再哑谜。
“我知道你是谁人,我想,你也已经知道我。”
“嗯。”少年十分平静,显然以为意料中事。
“每一代嫡系都会被带去,你应该是认出了他。也许,你听说过我的事情?”
少年静静垂首,默下眼神:“他们,一直都说,不能原谅。所以,我就想来看看。”
“安然那孩子——”我叹声。
少年略抬,终于迎我目光一道看。
我们这一处偏院大抵上终年背离了春光,前头方寸之地也种上了许多的花草植木荫蔽。每日晌午房内还算亮堂,余时倒益发的一种幽深冥远,快要没了半点人气。
纵算窗前也剥落零碎的日光,割裂上人体发肤,清冷生分。
我想自己看来也是淡薄的,所以注眸少年秀色,让唇角笑痕添一点暖和醒眼。
“下次,不要再让自己做那么危险的事,我们都会担心。”
少年看着我固神巩息,还是轻轻“嗯”一声作罢。
我舒眉顺着风吹抚发到耳际,却听少年叫我猝不及防地问:“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看得出来吗?”
原来我有,做这么明显的事?
我别开眼,感觉不是很好敷衍。
“不能说吗?”
“不是……”
真叫我说,我也——
“从前……”

少年听得很认真,专注的凝视我的目光,柔柔蓝蓝,仿佛真个我的花花。但我知道他不是,他不可以。
我双手努力的比划,好叫他知道,所有人知道。我的花花,是世上最可爱的一只小猫。
“后来呢?”
我愣神。
的确。所谓故事,有从前就要有后来,要有一个终末。
“我忘记了。在我这个年纪,已经不是所有的事都能记得清清楚楚。”
“花花……真是一个好听的名字啊。”
“至少,比我自己的名字来得好听。”
我浮上一抹哀伤,少年走过来轻轻埋进我的臂弯。他气息那么低弱那么静。
“花囚……”我轻声。
“花囚也是个好名字,跟我的花花一样好的名字……我很喜欢……”

己已年六月初五
真难以置信,光阴如此琢磨。我们这些活着,或正经历生之道死之道,就这么无事念来今夕何夕,全拿庭院外兵戈犬马身外物。
三五一岗哨,随便望来禁卫军冷肃的面孔倒的确让人感到一股萧杀。
当然出于那位宫廷一品带刀侍卫的安排,我们这些府中客也不得随意走动出外。说起那位少年,听说那一日受的创伤还没有完好,叫上官一直担忧。
我端一碗闻起来就十分苦楚的药汁走往宫家少主的卧房,途中无声飘来一袭蓝衣只喑息跟在我身后,我眼光掠上少年玉白秀颜十指巧纤,闻传机关工艺兵械暗器都出于这一双素手。
“不要紧……”我悄声只让他听见,“现在还没有……”
我们彼此已经交换过怀疑。少年所说,第四位受害者是花家的外戚。这是他插手的因由之一。
“至少,伯父不在的时候请让我——”看他一脸的恬淡,想不出还是很有坚持。
我怎会不知。安然,南宫,还有六哥那孩子,一个一个……他们的心意我都……
行径房外我敛口,推门。
“末子。”
我几乎是一头冲往这人怀里。他举手轻带接去了汤碗便是一个皱眉。包住我指掌轻轻吹着气。
“以后不要做这种事情。”
我忍不住抿唇,笑应一声说“好”。一旁少年也轻悄唤他作伯父。不防人听到。
见案前上官的小叔正奋笔泼墨,而少年盘坐床沿,面色霜白丝丝寒气。怎么都瞧着不是很好。
“他怎么样了?”
“可能正巧伤了行功的穴位,真气滞塞不前,淤血积压。再过不久,也许就此废了一身功力。”
我略一沉吟,听出他话意寡淡,事不关紧,显出冷情来。
“四哥,他不过一个孩子,从前纵有不是就算他无心之过……”
男子柔低了眉睫,在我耳边轻声:“我也知道,我的末子总也不忍心的——也罢,念他好歹还算宫家的人……”
我仰头抓住了他的腰际:“我知道,四哥……还有大哥二哥三哥五哥六哥,大家都一样,容不得人伤我……其实我很开心呢,会显得坏吗?”
男子把我头脸揽进他臂间,说:“四哥喜欢。不管怎样,都是喜欢。”
我已经听过一次这话了。一定是,想要听很多,只要听他说喜欢。真个是不满足的人呢……
突听这间客房的主人一阵气机紊乱,案头的中年男子也立刻放下纸笔搭脉,眉头一阵紧蹙。
“练功的事我不懂,但长此以往恐怕……不管怎么说,先每天三顿的药不能断!”
蓝衣少年闻言已端过药碗走到床前,宫家少主微微开启眼帘略一凝目伸手,突然凑到鼻尖嗅了嗅,莫名冷声:“你给我喝得这什么东西?”
他一抖手就往少年脸上泼去。
看出异样幸得我先一步扯少年衣袂到我身后,同时四哥展袖尽数迎上飞来的褐色汁液。却在他轻“咦”声中,冒出丝丝细烟一滴两滴溅上我衣袍。
“快!快脱掉!”旁立医术精深的中年一脸大惊失色上手就扯开我的胸襟。
“这种毒半点都沾它不得,你快点洗——”他视线垂落哑声止口,引来两双目光。
四哥身形掩在我胸前不容人一点窥伺,地上撕损的布条毒液尽数甩落。
“你、你也是……”上官小叔的眼中惊起一道混色,直露地盯凝我胸口印痕的方位。


五、
己已年六月初六
光,似乎还初醒的晨风,消散了些暖暑,衣外一滑凉爽的发丝下落到我面颊和脸枕的光滑胸膛。
什么时辰了……我仰身探一下头,又软绵一阵酸乏伏卧回男子的胸口。
送去一绺指风点燃了灯芯,我就昏黄烛火拣床侧一件中衣就待穿上。男子修白的手爬过我赤裸的背臀辗转腰际收紧。
我含着唇瓣笑将自己挪移了分寸直到掌贴他臂膀并额头抵住他额。
我们房内还很暗沉,却仿佛天光无限都眷上他舒眉静目,真一个俊人!莫怪乎那些小姐公子们……
“末子 ……”他纠住我舌轻吟一声,叫我呼吸都厚重起来。不自觉昂首顺和他湿热的唇息,拨开一只手拂下披肩的冷发,身子只松松披垮一件他雪衣长袍也落回他手腕和我腰间。
“天……亮了……”我眨动一刻雾懵的眼睫,不经意帘动,模糊的桌案铜镜一双人影。
薄瘦的身骨嵌卧在男子箍锁的臂弯腿膝,而修长的形影坐拥床头,唇贴着唇,胸口缠住胸口。两个成了一个。
我不在乎……
“四哥。”我发觉自己几乎哑着声,轻轻吸进口气喘息。眼神还是固执地望镜中男子唇吮我心口也固久一抹刻痕。
这大概不对的,可我不在乎。
背逆人伦如何,世人风语如何,我占据他一人关乎氏族兴衰又如何……已经——
只要,这个人爱我。四哥,心里有我一个。
“末子……”原来他也偶尔张惶的如我,“末子喜欢四哥,永远永远,只爱四哥一个人吗?”
如果,不爱……就不会任他对我做这样的事。
“末子喜欢四哥,永远永远,只爱四哥一个人。”
叫我说这样的话,再多只要他想。然后他也一定说,我想听的话。
脸庞升腾起暑气浓浓每一个眼角都似乎绯红。然而温儒的夏凉还是起了纷沓的足音,几乎不分先后我们侧首窗外。
“真有些不识情趣的人。”四哥话叹调侃,也是听出了来人。他起身摆手抖落晨曦而后肩披白袍,施施然走到门前。
“先生!先生不好了!”
上官很有些着急,直接用身子撞门破入。
“什么事,慢慢说。”四哥扶门,平缓青年焦躁的情绪也遮掩他不自觉的张望。
“小桂他带了很多人去抓……抓那位花公子,说他散布江湖谣言并且意图毒杀——”
我听了顾不得穿戴拢一件四哥的长衫就走了出来:“什么时候的事?”
“就刚才,我得了消息马上来通知——咦,小七!你在这里啊。难怪怎都找不到你,你——”他凝注我身突然不知为何收口。
“四哥!”
“看来事出昨天。”我身畔的男子淡语。略俯身,拨开我肩发翻折衣领掖上胸襟一一为我打点妥当。
我细想一刻也暂时放下心事。他和我心下分明,知那位少年身份,普通也奈何不了他。如宫家少主出手,一时三盏茶应是分毫不让。
机关暗器天下绝双的花家,从来叫人无知深浅。
我们正要举步,却见青年仍是一脸痴傻的模样张大了眼望我。
“怎么?有哪里很奇怪吗?”
青年终于长长吁气恢复他一派斯文样:“现在才知道,原来小七很好看呢!”
我怔一怔,摇头不去理他。但是四哥不同意说:“末子本来就很好看。”
他们这一说笑冲缓了紧肃的氛围,青年先我们一步,愈来愈近慢慢也没了音容。
眼前,蓝衣少年垂手静立,身侧围了好多明晃的刀剑棍枪,不挣脱也不争辩。在场除了宫家兄妹,便是上官的小叔无疑。
“我再说一遍,你受何人指使意欲何为。交待清了我留你一个全尸,不然——”黑衣绝秀的脸孔杀意冰塑。
“你们谁都不许动他。”我眉眼平顺慢声,几步走到少年身前站定,直面色颜突变的宫家少主。却见他起手无回,一圈刀剑影弧招招不离我命脉。我垂放眼帘,顷刻间金属玎玲声,地上断残刀脊三分入地。
蓝花飞絮回我身后袖袍轻轻摆放至固有的坡度,少年指尖雕玉小刀日头下寸昔柔光。
花家虽以机关器术闻名,但应付此类三等高手也不过清秀的寸长钝器捻定。
“我就不信我拿不下你!”
眼见少年急欲抽剑,我目光兜转一圈放低了音色好生与他商量。
“我想问一下。究竟他犯了什么事,又有什么证据——”
“刺客”为名的少年杀手冷笑连连:“犯了什么事你会不晓得,先不说那碗毒药,自他来后,莫名江湖冒出风言说上官府的宝物弄得人心惶惶!这两天外头死了多少人像你这种——根本就不知道!这还需要什么证据!”
“这种说法作不得数,何况昨晚也是我端来一样嫌疑。”
“所以你也同罪!”少年剑尖一指,寒气迫眉。
“不是他。”
“你凭什么说——”
“我说不是就不是。”我淡口,“何况你应该知道,他姓花。”
若是这位半涉江湖的少年,应该……
天下。不管戚家还是司徒南宫慕容,或关还有花。
这些门人无论作派正道颠邪,但有一点。他们敢做,也便敢当。言出无回。
少年置若罔闻,他面色深寒剑锋斜指一人:“你怎么说?”
四哥没有因他无理而动念,微笑走到我身侧:“末子说什么就是什么了。他的意思也便我的意思。”
对面那张脸孔被刀光映衬得白寒,他骤然目光直盯我裹束得严实仍旧不合称的衣袍又扫过四哥。
“好!好!”少年突然怒笑,“你就一定要偏帮他们了!”
“小桂!”上官也终于忍不住说:“我想应该不是花公子。既然先生和小七也这么说了……”
“你的意思是我错怪他们?”
“不!”青年正色,“我相信在这里每一个人。”

夜。
亥时近子。
小山水畔一环石凳,摆四斤五六坛酒,清粥淡菜,围桌四人。
风波还没有过。
被我唤作“花花”的少年定若神人,左手一方原石右手雕玉三刀两刃雏形。
上官府的现一任主也放丈余树下寒光于身外,径自把持杯酒慢吟一声“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其实纵算不得外出我们也隐约可察合风送来不可规避之血腥。
争端已经升级。原先互相观望彼此监视,终因一人忍不住出刀放了血而引燃整波。
护院的禁卫军从五百增至千,由此可见一斑。
青年也心下了然,那些闻风望色的江湖亡命贪念重围下的上官府也就不日之事。
朝廷的武力毕竟有限,宫家少主义助也救不了他一世。
“你放心。若真生了事端我定保你周全。”
青年置之洒脱一笑,拿四哥难能的承诺以为安慰,望天上月色突然立起身道。
“先生可曾见过那月里嫦娥?”
想他话出有因,四哥也挑眉轻谓一声。
“虽说那宝物据讲是我先祖传承,但确知其存在却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记载宝物出处的布帛收在库中,从来没有人识得图上文字。”
“祖父向我回忆时说,那日夜晚他在寝室安睡突然就有人闯进了他的房里威逼他交出藏宝图来。性命胁迫下祖父取来给那黑衣人看。却没料那人竟通晓图上文字,翻给祖父听后道一声‘长生不老,无聊’就径自走了。”
“想来那人也真是奇怪。好像只是以寻找宝藏为乐。也不知他从哪里听说。原来我也不拿它作真,毕竟文中所述条件虚无缥缈没个实在,哪想到——”
“祖父曾和我说,兴许这宝贝便像仙女的彩虹霓裳。是天上神灵叫月宫里的嫦娥三魂丢了七魄以为惩戒。所以才要人在八月十五中秋归还她七色魂魄,然后犒赏给送还的人长生不老秘药——若有可能,我还真想见见那广寒宫的仙子……”
看他说声渐渐茫然,显然又是想到自身处境。我与四哥对视一眼,问:“关于这宝物和你祖父的话,有多少人晓得?”
青年奇怪地看我:“这在我们氏族一贯是则公开的笑谈,多少年了也没见什么人寻到。你该不会怀疑从前有人露了风声……”
我放下酒杯,埋身环搂住四哥的腰:“长生不老,听来似乎是件逍遥快活的事。”
“这世上当然没有。”青年不自禁笑,“没有人会相信这番传言。”
我摇头,笑且自嘲青年尚不完懂人心。
在青年回身,我们听得风高夜行衣扑腾,墙面人影几个起落,隐隐有俯冲之势。
终于有人按捺不住了。
“先生!小七!”青年一脸的紧张把我们护在身后。他已经知道花家少年身手了得,不劳烦他操心。
看来只不过区区十数人,外围的紫衣禁卫居然剑下脱身了三人朝我们奔来,蓝衣少年慢慢放下手中器物黯下秀宁的睫眼似是恼他们喧哗。手中小刀横放便拦在了三人身前。
又有四人掠向青年大抵认准了他便是上官他们所要之人。
四哥扶住他肩顺势弹指,那几人扑到近前便被制住了穴道。而后跟来紫衣人迅速刀落在我们蹙眉间结果了他们性命。
袂袖不免沾了些血,都熟悉而令人不快的气味。殒呼声淡弱下来,十数具尸身不多不少。
青年呆立了片刻,显然也是没想到人命瞬息点地。
他垂头一地殷血身衣狼狈,终于还是叹声,抬手欲言止不得成句。
一阵阵血腥叫我有些不适,我藏进四哥清爽的衣袖,听他对青年说了什么,然后感觉被腾空抱起走向一路园间小径。
入水很是清凉。
我松弛开肢体慢慢沉落,抬首天上月正当中。银光皓皎,入眼细物也纤毫毕现,。至少我绝不会错认池旁夜下男子衣华深雪,柔俊别致的笑眼。
他音色心仪与月光:“上官说这一瀑水泉前两天才凿成,从百里外地下引来天然,再底头一渠牵走所以造就一池活水。佐以药园新鲜花叶草根,对你身子很有好处。”
我捧一掬拂面,淡淡笑说:“他倒是有心。”
“的确是个不错的孩子。本来三番两次想要走了还是留下。正好助他渡这一劫难。”
虽然觉着该不是偏生这般巧,我还是说:“那人……或许是大哥……”
“若果真是,我们更不能一走了之。戚家人惹出的祸事,该我们戚家自行解决。”
我点一点头,手指滑进湿漉的发。男子的手覆上我脸颊。
“头发已经长长了呢……”
“嗯。”我抬眼看,清清秀秀笑弯了眉,“四哥帮我绑头发。”
他柔声说“好”。探手试了水温问我会冷吗?
“唔……”我歪一下脑袋想了想,慢慢抬臂扯低他的衣襟亲他的唇:“四哥陪我,就不会冷了啊。”
“是个不错的主意。”男子也低声笑,浸了衣袖拨开我一肩的布料。指腹滑下了背腰。
我靠在他臂弯正唇述得逞,同时感觉到气息波动。四哥叹一口气似轻似重:“哪来这么多扰人的东西。”
“听四哥这么说他会伤心哦。”我神秘地眨眨眼,嗤笑一记从他胸口溜入泉水掩在他身后不愿叫人看到。
我想,那位少年,不会乐意见到他身边还有别的人。

那是凌渡月光的绝色。
少年一径黑衣,却散开了发落在肩,似乎方自出浴一阵水香。脸色那么白秀应该还是有伤病。
他默默地看,四哥不知哪里摸出的酒杯坐在池畔独酌夜光。
终于,还是少年开了先口。
“我的来意,你该知道。”
“在我七岁的时候,那一日爹爹寿辰。并不是第一次了,爹爹却显得比什么都来得高兴。他指给我看安身在客厅隅角一人,说,那人是天底下最最了不起的人。叫我一定记住。”
“周边好多,围了好多人,那人也不嫌他们吵,总是……似乎永远那样彬彬尔雅地笑。听他们说话。”
“楚天阔,戚家,天下第一剑——你就是戚四!”
少年声玉斩钉截铁。
四哥微笑哂然:“我从没说我不是。”
“……你和那个时候一模一样。”
“说,什么事,我不想浪费口舌。”四哥截断他感叹,少年却不以为意似乎觉他应是这般傲岸。
“很简单,我要你帮我们宫家。”
四哥牵一下唇角有些隐约的嘲:“江湖人不管朝廷事,更何况我不过一介布衣无权无势,拿什么帮你。”
少年沉声说:“请你不要敷衍我。单单只要你站出来,比之任何江湖号令都要管用。我也知道你三月已经宣布退隐不理江湖事,所以,我想要的只是你!”
见四哥还是意兴阑珊,少年稍微有些缓急。
“我听爹爹说过,我们宫家和你们历来有些渊源,所以我也只是希望你……”
“我们两家确实有过关联,若你们宫家有难,我戚家上下义不容辞。不过……不是用来帮你争权夺利。好了——”
“我不是想让你帮我做这些事!只要、只要你留在我们宫家……你想要什么?财权地位你都不希罕,你住在上官府一留再留不走,你究竟想要什么?”
“我想要的……只想要的已经……”四哥的声音软了下来,轻轻的唇齿梦呓。
“难得赤紫那么喜欢你。她是我们宫家过继给王府的养女,未来的皇亲。她有哪里不好你不喜欢……还是你想要我的妹妹,只要你开口……”
四哥开始微微皱了眉,还没等他说。少年脸色突然一阵绯红,他挺起单薄的身子,轻轻地有些颤声。
“那,我呢?如果是我的话,你愿意……留下来吗?”
在他眼中那儒雅月水的男子别开眼,淡淡地不曾留恋他貌比女子的脸容,说。
“我心中唯一,只那孩子一人。这一世,下一世。我许下永生。”

己已年六月十四
难得我们有这些日的清闲。府中无岁月。
据说,宫家少主重新调集大量人力围在上官邸外同时,不知哪里人开始散布谣言,传东海出了稀世一柄宝剑,古究渊博。上覆剑法,练成者足以称雄当世。
此语一出,闻者哗然。
身为江湖人,再怎样虚无缥缈的宝藏怎敌得上盖世功法。顿时便仿佛一个天大的玩笑,风风雨雨的长安城人走楼空。纵有些往不信邪的滞留客也在少数。
似乎尘埃落定。上官很是高兴,放下心头大事。我总觉着还没有完。
自从那一晚,少年再没有我们面前现身。
当时四哥话完,侧身放下酒杯入水。我的手臂已围上他肩颈。衣物剥离散在水面,唇齿相依发间,我张眼,那一刻对上少年眼神面孔含糊。
“先生……啊,小七也在!正巧,走!就差你们两个了。”
上官前来笑打乱我思绪,心情显是大好。他说在前厅摆下了庆功宴,我们一个不差统统不许落下。待得入席,才发现不仅上官府中人和宫家兄妹,连少年所说过继给王府的那位小姐和皇姓紫衣中年统领也在列座。独独少了上官的小叔。青年问一声,下头回复说正在调配药剂无暇参与。
酒过三巡,似乎都有了些醉意。
上官拍胸豪放说:“小桂,你是我全家的恩人。这次以你功劳最大。只要你想到我能做到,你说,我一定找来给你。”
坐在四哥和我下首的蓝衣少年突然抬眼望望我们,我冲他摇头,竖指唇边着他噤声。
“那好。”少年特别着重语调,眼定定望我们,准确说只那一人。
“我就要你这府第今个一天,不准我做什么你都不能反对。”
“没问题。莫说一天,就算你想永远住在这里也随你心意。”
“嗯。”少年淡淡应一声,侧首。语出锋利。
“那天我说的事你考虑的怎么样?别怪我没有提醒你,纵你有通天彻底之能,这里可是长安京兆天子脚下,重围之下你能怎样!”
一时没有人话说。青年显得些茫然,看看这边那边。
我不着力倾倒四哥怀里,指绕男子衣袍有些倦了。四哥轻拍我的背,慢条斯理地把持酒杯。
“宫家的孩子该不是如此纠缠不清。我想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今天人都在这里,或者,你和赤紫或是我小妹完婚,或者——”少年摆手,潮汐般涌来紫衣填充了整个大堂的缝隙。
“什么?我不要!”宫家女子头一个反应过来抗声。她望一眼呆坐的青年,一撇头断然说:“反正我不嫁。”
“嫁与不嫁我说了算,还由得了你!”
“小桂,你想要干什么啊?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先生和……”上官也终于察觉出异样来。
“先生?”少年冷笑,神情怨愤:“你知道他是谁?他从来都在欺骗我们欺骗你!他是戚四!”
“我知道,先生说过。”
“我说的戚四,统帅江湖 ‘楚天阔’的剑魁,戚家上一任当家,剑中王者——戚家排行第四的‘戚四’!”
少年语出满座具惊。显然四哥身份也只他一人晓得不曾说与人听。偏在这里……看来果真我们不得安生了……
“啊,先生!没想到先生竟然就是……呵呵!今天真是太高兴了。没想到我此生还能够得见传说中的——”
然而少年并没有给他表露亢奋之情的机会。他抬高一只手,并且冰冰冷冷。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若你应允我立马撤下所有人,不然……”少年眼中直露寒光煞气,垂臂直指而来。
“我就断他经脉折他手脚叫他永受痛苦疼磨!”

眼光着实刺心,我除了暗里苦笑便罢。他却显然拨动四哥的逆鳞。
众人眼中与天俱来贵雅风度的男子作势慢慢放下酒杯,掩眸。
“似乎我一贯淡泊倒叫你们以为我天生没有脾性,一而再触犯我容忍的底线。希望你今天在这里给我记住了。戚家人不惧任何威胁,但也绝不会任凭摆布逼迫。”
“任何人,任何,有伤我末子之心,其罪当诛!”他一声轻响搁落器皿,青玉酒液溅起当胸。而男子白秀十指微微一个张弛拂花弄月,飞散尘埃中点颗微粒瞬息放倒围拢我们身前紫衣禁卫人数二三十。
厅堂中再次响彻了抽气声。
虽然可以从四哥的名头料想其厉害程度,但到如此地步,果真不在人间凡俗了吧……
我看了看众人敬畏且惧的脸色,仰首拉扯四哥的袖摆:“别吓着孩子,不过说说罢了何必与他较真。”
男子间刻笑柔了俊容,低头拨一下我颊边的短发:“这可不行。他们想都不准想。”
我想这顿餐宴无论如何是进行不下去了。
“算了,我们走吧。”
四哥点头搂住我腰起身。重新围上的一众人员不由骇退了三四步。
“走?没这么容易!凭你一几之力又如何,我就不信我这四五千甚至上万人还拿不下你一个!”
少年尖啸一声,当先剑出夺命,却被四哥又一记弹指打飞。若在寻常,兴许他还能在四哥剑下走上十数招,只可惜现今怒极攻心愈加没了章法。
这时周边人都已被保护退走,听京家小姐恋恋难舍换一声“先生”很为我们处境担忧。上官也是急得跳脚偏偏手无搏力。
我偏首看蓝衣少年。他不断从怀里掏放,而后一个一只活脱脱木雕的小猫小狗小乌龟摇摇摆摆在他周边围走憨态可掬。显然寻隙一定路线构成方阵。若是碰上个偶尔飞来箭丛,只听“嘭”一声那些可爱的小东西便爆出一篷炙热的气流,其利也可断金。而不伤自身分毫。
花家的机关术果然不是凡品。我放下心事,随在四哥身腰走出厅堂到了外头空旷许多的院落。百丈见方,勉强也可放开手脚。
紫衣人只随我们身位游走,牢牢凝成合拢之势。他们显然是畏惧的,但不得不从少年之命。
宫家的孩子站不远,仿佛有刻骨的仇恨毫不加掩饰。
我知道……
我知道他对四哥的心思。
可是我不想。我也绝不想,把他让给别人。
他是我的。正如,我是他的。

蓝衣少年飘飘然也出了前厅。他随手抛来显然刚雕成的两柄细巧木剑,倒是有心人。四哥失笑,掂量手中小剑,说。
“好久没有同末子一道使过剑法,正巧这么些人给我们练剑。末子,怕不怕?”
“有四哥在,不怕。”
“那我们开始。”
在一声清越长笑,两簇剑光从我们自身之处飞起斩向众人。周围连忙组织起一瀑瀑人蓬勃涌来,却轻易被挑开了一处处峡口。
四哥牵住我手内息不绝充塞我的体脉,而今我们一道运起劲气,同一套技法施展开剑走游龙。好生生一个庭院哀声飞石,树木却不伤分毫。
我们剑舞得尽兴,滔滔术招信手拈来,两丛剑豪光瀑越来越密集冲涨。突地感觉招式落空,我赶忙收剑。四哥也挽手抽推。
原来不知觉间,地方躺倒大片大片哼声的紫衣人,我们再没了半个对手。四哥和我相视彼此有些怔仲,然后轻一声笑开。
“天、天哪!”上官赶紧回神跑到我们身侧一脸的骇喜非常。
“先生真乃神人!我以后可再也不敢招惹先生气恼了。不然像今天这般情境……”他啧声,“幸得先生仁厚他们有上天庇佑。”
青年的确是个可以叫人开心的人。我们一行四人正要留下残局退走。听得那失魂的黑衣少年哑声。
“究竟……他是什么人叫你这般在乎?我,不行吗?我宫家的身份,朝廷的地位,我这个人……还是比不上他?”
我莫名有些哀思。在我……在我以为得不到这个人的注目,以为他心里头根本没我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神情,这样哀怜自伤……
喜欢,原来,从来都以不得善终见长。
你喜欢一人,那人喜欢另一人。终究有许多不得。
所以我止住四哥开言,有些不忍心他挫伤这对我有嫉恨之心的少年。
“若你是宫家的确有权利知道。虽然也许你从没听过。但在戚家上一辈里我排行第七,论说你叫他四叔,也该叫我一声七叔……”
少年眼中透出可想见的不容置信,他张口想要说些什么,突然就吐出一口血来软倒了身子。
“小桂!”上官惊叫一声正要返身,“我去找小叔来!”
“我去。你找人把这里收拾了还要安置那些人。”望四哥一眼,我舍下众人朝药园走去。
慢慢地,荫木暗从深处一只手臂蒙上了我的面孔。

己已年六月十六
事发已过了两日。
上官着实忙坏了。一方面照顾中毒的宫家少主,一方面还要和官府交待打点过往记录在册的那些命案。
“小七。”闲暇时他说,“我还是不能相信小叔他会……”
我也只说。
“长生不老,越是靠近这个传说,越是不容得人抵抗。”
抚上心口的伤痕,我低头,苦笑寻思。

睁开眼,我并不意外自己身在一处气味浓郁的药房。
“醒了?可怜的孩子。若是就这么昏睡着或许你还好过点……”中年男子回身,脸上无限遗憾。
房间的中段架起一小炉火,男子取过烘烤得烫红的匕首柔声细气对我说:“你不要怕!我会尽量小心不弄疼你……你瞧。在你的前头我已经剖了六个人的心,你是第七个我已经很有经验了。”
拉拢了露出胸口的衣襟,我斜靠在床侧,看他熟练的动作出声询问。
“为什么选定那六个人?”
“呵呵,真是个聪明的孩子。我原来就是很喜欢你的。谁叫你偏偏是……我真是很舍不得你的……”
男子翻转匕首抬手一指他桌案的六个酒盅。
“你们这些坏孩子不要以为藏着掖着我就不晓得了。一定是你们都想偷偷地寻我们上官家的那处宝藏……八月十五中秋,七色魂魄,长生不老……是我的。这些统统都是我的!”
“为什么选定那六个人?”
男子看我一眼呵呵地笑了。
“不用瞒我我已经都知道了。你们以为守密其实我早就……七色魂魄,你们每个人都在身上留了记号。这个地方平时谁都看不到。可是偏偏被我晓得了……没办法,谁叫我是宝藏的正统继承人呢。天也要帮我!”
“为什么——”我已经第三次重复我的问话了。
“对了,你是什么颜色?紫色……嗯,不对,蓝色……蓝色好!就决定你是蓝色了。你看我还是很喜欢你的。把我最喜欢的颜色留给你。”男子用布包裹匕首提身走到近前拉开我胸口衣物显出已经淡淡一色剑痕。
“这个伤……就是这个伤口——第一次看到我就知道。七色魂魄就在你们这些人之中。你们身上统统有着这个印记。只有我一个人发现了!长生不老药是我的!我一个人的!”
感觉到心口处灼烧的气息,男子仅仅只是拿匕首贴近。
“对不起啊……”他温柔地抚摸我的发,“其实我也不想的。我没有想到最后一个人是你。我真是吓了一大跳。可是我不快点不行!那些人都要找来了!他们要来分我的宝藏。我不会给他们的!所以……”
他说,坚刃对准了我的胸口。
“所以……”
他正要说,窗外一缕指风准确洞穿了男子的掌心。

“小七……”上官仰头飞花满襟有些茫然。“你说,小叔他是不是……很久以前就已经疯了呢?他想着……满脑子只想着长生不老药。那些受害者都是小叔医治过的病人。他甚至就连你都——”
我沉吟,想想还是不要说,恐怕我们初遇雇佣盗贼劫持他的人也是那位小叔无疑。
“小叔他最后吞了什么药,为什么现在他一点都记不得关于宝藏的事了。他还完全认得我,很莫名地问他怎会被关起来,根本——”
“……‘添红’……”我掩落帘眸丝丝的惆怅,这时身侧拥来男子的手臂。我凝首笑,对青年说。
“也许,我想……在他的心中,你,和上官家的所有才是,最重要的……”

第四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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